陸光明帶了一束康乃馨與一束白玫瑰去墓園。唐嘉奇與他的父母正好都葬在同一片傍山的墓地,他在半山腰父母的合墓前擺下了康乃馨,又步上山頂,在唐嘉奇的墓前放下了白玫瑰。
這一天下了整日的暴雨,雨水幾乎頃刻間淹沒過了玫瑰花瓣。逝去的流水汩汩淌過墓碑上斑白的名字,十年光陰亦這般流走了。
不多時,一身素黑的何初三也來到墓前,放下手中的白菊。他看了一眼一旁的玫瑰,剎那間明白了陸光明對唐嘉奇的感情。他看向陸光明的目光中,更多了一絲同情與堅定。
雨水嘩嘩地砸落在他們的傘上,雨傘與道路兩旁的樹木都在狂風肆虐下搖曳不止,他倆卻如青松般筆挺地站立著。
雨聲中,陸光明先開口道,「你接觸到老掌柜了?」
「還差一點。」
「你需要我做什麼?」
「要向你借一樣東西。」
「借什麼?」
「你的命。」
陸光明笑了起來,「好啊,只要能幫我父母和嘉奇哥報仇。儘管拿去。」
……
何初三自然不會真要他的命,只是在暴雨的遮掩中向他說明了自己的計劃——陸光明的身份已經引起了喬爺的注意,或許也早就被老掌柜所察覺。不付出血的代價不足以蒙蔽這個殺人如麻的惡魔,所以他要陸光明假死,以作為自己取信老掌柜的最後一步。
陸光明對他的計劃全盤贊成,並且對當中可能產生的危險毫無忌憚。何初三帶來了一大堆血淋淋的道具——據他說還是當年夏六一在蛟龍城寨里開電影公司所留下的——給他化了一個死人妝,糊了幾個假傷口,再弄上滿身的血。技巧雖然拙劣,但暴雨之夜加之光線昏暗,迷惑性還算高。
何初三仔仔細細地給他周身都綁上了防彈衣和防護臂套、腳套,勒得他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慘白,更似一個死人了。接下來又將血袋密密麻麻地纏了他一身,最外面套上一件血淋淋的衣服,讓他躺進轎車後廂的一個厚厚的麻袋裡。
何初三最後在車廂的角落裡藏了一把手槍,跟他說,「裡面是空包彈。今晚我倆要是演得好,就打你。要是演砸了,就打他。雖然是空包彈,嚇唬嚇唬他們沒有問題,足夠我倆跳海逃生。」
「你這個呢?也是嚇唬嚇唬他們?」他捏了捏何初三莫名粗壯了一些的胳膊,掀開袖子一看,裡面裹了一層防水布做的假肌肉。
「像吧?專門訂做的,」何初三還挺得意,轉過去給他看自己的背,「這裡也塞了。我特意挑了下暴雨的深夜,衣服濕透會露出這個肌肉線條給他看,讓他看看我多麼威武強壯,嚇到他忘掉仔細檢查你。」
「……」
「怎麼了?」
「何影帝,你能不能把你待會兒要演的戲提前跟我說一下,我怕我笑場。」
何初三於是跟他解說了台本。陸光明笑到氣都喘不過來,「你怎麼編出來的?你真能演?我說你當初為什麼沒想到去做演員?」
「做演員掙太少了。」
「怎麼會呢?那些影帝很能賺……噢,是沒有你掙得多,你可是大佬的男人呢。」
兩人串好了戲,何初三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要蓋上車廂蓋去赴約。陸光明突然伸出一隻手擋住蓋子。
「怎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出了事,你能不能幫我帶句話給謝家華?」
「謝家華?」何初三一時還不太明白他倆有什麼聯繫,「什麼話?」
陸光明想了好一會兒,一個字都沒擠出來,只能嘆道,「算了,有些話還是不要說出口的好,就幫我謝謝他吧。」
……
何初三約了老掌柜的代理人在葵涌貨櫃碼頭見,一方面為了充分營造恐怖氣氛,另一方面方便沉屍及逃跑。開機之前,陸光明躺在麻袋裡腦補了好多生離死別,就連謝家華在他的墳墓前冷著臉說「雖然我永遠不會喜歡上你,但你要是還活著就好了。」這樣的場景都想到了,為此在心中狠狠扎了謝撲街一通。
等到開機之後,他簡直被那氣氛緊張到憋尿,還想個屁的生離死別,竭盡全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場——因為何初三演得實在太正經,太變態了。尤其是最後向他連開了三槍,滿面猙獰地走過來繫緊麻袋的時候,陸光明在被關進黑暗前眯縫著眼睛看了看何初三的神情——何初三專業到連額頭的青筋都暴得無懈可擊,暴雨淋濕他的衣服,胳膊上「威武強壯」的假肌肉看起來特別唬人。
陸光明一直忍到被何初三扔進水裡,在半空中「噗哈哈」了三聲就沒入了水中。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大笑,他吞了一口咸腥的水,竭盡全力地閉氣。耳朵里轟隆作響,根本聽不清周圍在發生著什麼。剛剛那三枚空包彈隔著防彈衣劇烈衝擊了他的胸腔,雖然不足以致死致殘,但距離過近還是造成了軟骨挫傷。劇烈的疼痛與沉入深水的壓力讓他開始心慌——說什麼不怕死,但死神近在咫尺時還是會感到恐懼,開始回想這一生還有什麼未了的遺憾,除了血海深仇,他突然很想再抱一抱謝家華。
說「我喜歡你」太過諷刺,問「我能做你男朋友嗎」太過虛妄,他雖然對謝家華死纏爛打,但從來沒有真正奢望過兩人之間能夠產生什麼樣的關係。他只是捨不得那個懷抱的溫暖,那是他去天國與父母和嘉奇哥重逢之前最後的遺憾。他很想再最後抱一抱謝家華,緊緊的。
淒婉纏綿、虐戀情深的腦補就在這裡中止了,麻袋被人從外劃開,一個氧氣面罩扣在了他的臉上,手腕腳腕上的繩索被割斷。一通掙扎之後,他被蛙人打扮的Kevin推出了水面。兩人一起掀開面罩,扔掉氧氣瓶,爬上了旁邊的一艘小船。
擔心老掌柜的代理派人追來查看,加上暴雨傾盆,海面上波濤洶湧,十分危險,他倆誰也顧不上說話,不約而同地舉起船槳,沒命地朝著遠處狂劃。半個小時之後,終於在附近另一個碼頭處上了岸。
陸光明一上岸就癱倒在地,渾身又累又痛,連手指頭都無力動彈。Kevin比他好一些,跌跌撞撞地跑去開來了一輛車,招呼他快點上去。陸光明好不容易才爬進了車后座,像灘爛泥一般軟在坐墊上,渾身都被汗水、血水、海水、泥水泡得發脹,狼狽不堪。
他迷迷糊糊聽見了轎車發動的聲音,虛弱地開了口,「K……K……」
「呼,怎麼了?陸先生?呼,你還好嗎?」
「我們……去哪兒?」
「何先生安排了,呼,安全屋,這段時間勞煩您隱居在那邊。」
陸光明蜷縮起來發出了帶著哭腔的哀嘆,「好痛,好冷,阿三這個衰仔,一槍不夠,打了我三槍……我不去安全屋……我想大番薯……」
「番薯?」Kevin莫名其妙地問,「您想吃烤番薯?安全屋裡備的都是乾糧,我過幾天給您帶過來好嗎?」
陸光明的爪子無力地抓撓了一下座椅,喘息道,「不是那個……番薯……我有比安全屋更……更安全的地方,勞煩你送我去……」
他連跟Kevin詳細解釋的力氣都沒有,說了謝家華家的地址之後,就捂著劇痛的胸口縮成一團喘氣去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Kevin將他搖醒,「陸先生?」
「啊……到了嗎?」
「是在哪層樓?我送您上去吧?」
「不,不行,萬一被人看到。你趕緊走吧,我一個人能行。」
攆走了Kevin,陸光明用濕漉漉的外套捂住頭,偷偷繞開打瞌睡的保安,進了謝家華居住的豪華公寓樓。擔心樓梯里有監視器,他且走且停,停停歇歇,最後幾乎手腳並用地爬到了謝家華所住的六樓。像只海豹一般蹭行到了謝家華門前,他連站起來拍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癱在地上用意念呼喚:大番薯,開門吶,我知道你在家,開門吶,大番薯。
意念頂個鳥用,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也沒等到大番薯來開門。最後還是自己恢復了些許力氣,爬起來拍了一陣門,確認大番薯真不在家,於是從褲兜摸出串在自家鑰匙上的撬門工具,哆哆嗦嗦地撬了門。
室內一片漆黑,他先爬到了沙發。癱在那裡小小地喘了一陣氣,接著發現謝家華臨走的時候忘關窗戶。這位少爺買的豪華公寓南北通透,穿堂風冷得他直打哆嗦!沒辦法又只能爬下沙發,一邊暗罵謝家華一邊扶著牆,小腳老太太一般搖搖晃晃地進了臥室,一頭栽進謝家華的床里。
狠狠吸了一口枕頭上謝家華的味道,他鑽進被子裡縮成一小團,飛快地沉入深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