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下)跟我去自首吧,父親

  暴雨嘩嘩地沖刷在夏六一臉上,他趴在謝英傑身上,掙扎著直起身來,只見謝英傑歪著腦袋一動不動。他一把揪起謝英傑的衣領,對方的頭上破開一個大洞,黑色的血污汩汩而出,與雨水化在了一起。

  夏六一瘋狂地搖著他的屍體,撕心裂肺地吼著:「何初三在哪兒?!說啊!!說啊!!」

  謝英傑突然睜開了眼睛,瞳仁與眼白都化作血黑,僵死的皮肉撕扯著露出一個詭譎可怖的笑容,喉嚨里發出了「咯咯咯咯!」的笑聲!地上的血污突然如浪花般高高掀起,一卷將他的屍體吞沒!

  夏六一慌然四顧,只見自己陡然置身於黑色的血海,天地間迴蕩著謝英傑那恐怖而刺耳的笑聲!海面起起伏伏漂浮著一顆顆人頭,一雙雙血黑的眼睛大睜著看向夏六一,他看見了華探長、肥七、金彌勒、元叔……他殺過的每一個人!他還看到了青龍與小滿,他們緊閉著雙目,滿面血污!

  最後一顆人頭被浪花翻卷了過來,他看到了何初三蒼白的面容,何初三靦腆純真地朝他微笑著,七竅卻都流出黑色的血!

  ……

  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了夏六一的發頂,驚醒了他。他渾身僵直,仿佛解穴一般從幻境中清醒過來,但那絕望與恐懼仍然如黑色的血浪般洶湧衝擊著他的胸腔。

  巡邏的兩名安保已經毫無察覺地從小巷旁走了過去。夏六一獨自站在陰影之中,低頭看向了自己顫抖的雙手。

  ——你殺了我,你永遠找不到他。

  ——你要救一個人,只能拿自己去換他。你能做到嗎?你捨得嗎?

  ……

  夜越來越陰冷,雨越下越大。嘩嘩的水流沿著街面流淌,沖刷掉了一切污穢的痕跡。路邊一棵小樹被風吹斷,橫倒在人行道上。

  別墅的客廳中響起了門鈴聲。看守的安保向女傭示意,女傭快步上前打開了房門。站在屋外的是身披雨衣的謝家華,他掀掉了帽子,招呼道,「梁嫂。」

  「少爺?快請進來!你怎麼這麼晚還過來?外面雨多大呀!」梁嫂慌著為謝家華解雨衣、遞毛巾,但兩名安保卻圍過來要搜謝家華的身。她急道,「哎!你們做什麼!這是我家少爺!」

  謝家華道,「他們知道。我在院外聽他們通報過了,是Daddy讓他們搜的。」

  梁嫂驚訝地不敢再說話。反倒是謝家華一邊配合搜身一邊問她,「你這麼晚還沒休息?梁叔在哪兒?」

  「我在收拾東西,老梁也在房裡收拾,」梁嫂囁囁嚅嚅,「老爺突然要我和老梁明天回鄉下……」她被安保看了一眼,斷了話語。

  安保還要搜謝家華隨身帶的公文包,謝家華卻一把將包拽了回來。他自己拉開拉鏈給安保看了各個夾層,裡頭只有一些文件。安保對他點頭致意,作了個請的手勢。

  謝家華徑直上了樓,進了二樓他父親的書房。謝英傑在房中等他,身上披著睡衣,鼻樑上掛著一副老花鏡,正端著一張相框細細端詳著,模樣平靜又安詳。

  謝家華關上了房門,走近書桌,「父親。」

  謝英傑仍在看著那張照片,沒有抬頭,只是平和地問道,「先前打你的那巴掌,還疼嗎?」

  「不疼。」

  「那麼多雙眼睛都在看著,我總得維護警界的秩序與莊嚴。從小到大我對你嚴厲,都是為了鞭策你,激勵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你能明白嗎?」

  「不能。」

  謝英傑噎了一噎,畢竟是老戲骨,仍是面不改色地嘆道,「從小到大你都叫我Daddy。我知道你前段時間背著我來過一次,對著老梁和梁嫂也叫我Daddy。現在當著我的面,卻不叫了。」

  「沒看見您時,還能想到過去一些好的事。當著您的面,實在叫不出口。」

  「看看,多麼伶牙俐齒,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謝英傑放下了相框——那上面是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夫妻抱著幾歲大的兒子,三人都笑得幸福而燦爛。

  他隨即又摘下了老花鏡,抬眼看向謝家華。剛洗浴過的頭髮沒有發摩打造出的稜角,鬢邊露出新生而未染的白髮,眼角與嘴角的皮肉鬆耷耷地垂著,他的確是老了。但他眼中的凌厲與寒冷卻愈發深重,即使他是用現在這樣慈祥的面具遮掩著。

  謝家華帶著悲意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抑或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只是從前的自己從沒有發現。「我不是來跟您敘舊的。時間緊迫,我來是為了跟您確認一些事:今天發生的兩起汽車爆炸案,廉署的縱火案,醫院發生的故意殺人案,是不是都跟您有關。」

  謝英傑不可置信地笑了,「你半夜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笑話?」

  謝家華從公文包中抽出一沓文件扣在桌上——除了喬爺與掛在代理人名下的財務公司的帳目資料,還有幾盒錄音帶。

  「這些也是笑話嗎,父親?」

  謝英傑瞥了一眼那些資料,平靜道,「你從哪兒找到的?」

  「我從哪兒找到重要嗎?!告訴我這些也是笑話嗎?!父親!」

  謝英傑抬眼看著謝家華,眼底出現了一抹冷漠的狠意。他將手放在那些資料上,一把將它們都抹到了一邊,「這些帳目、錄音材料都可以被偽造,你拿這種東西來質疑你的親生父親,難道不是笑話嗎?!」

  謝家華啪地將兩張翻拍的黑白照片也拍在了他的桌上,「那麼這張照片也能偽造嗎!」

  那是一張三人合影照片的正反面翻拍,黑白的畫面上是年輕的謝英傑與郝威、金彌勒,反面寫著:

  K,威,傑

  金蘭之交,義氣長存

  18.12.1973

  謝家華緊接著從公文包里抽出了1974年3月7日銀行大劫案的案卷複印資料,陸光明的父親陸勇的照片刊登在警方殉職人員一欄。郝威車禍案、青龍被殺案、肥七與華探長被殺案……接二連三的案卷資料擺在了謝英傑面前。他最後扣上了唐嘉奇被殺案的卷宗,卷宗上印著鮮紅的「未結」二字印章。

  「73年的銀行大劫案郝威和金彌勒是劫匪,而你是他們的內應,是你殺死了陸勇。後來因為利益衝突你們先後殺死了郝威和青龍,你的下屬華探長聽從你的指示掩蓋了案件真相。唐嘉奇當年在你書房裡找到了這張照片,他提供給了他的上司,而這個人是你的內應,這個人向你通風報信,所以你殺了嘉奇滅口!不僅如此,你還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老掌柜本人,你躲藏在華探長與你的代理人身後,執掌黑道乾坤,讓香港所有的幫會向你層層上貢,收取大額賄賂。廉署暗中發動了對你的調查,取得了能扳倒你的關鍵證據與證人,但你居然猖狂到殺了所有人,讓你在廉署的內應摧毀了所有證據。醫院的謀殺案兇手並不是夏六一,而是你要殺害他與當事者王凱文滅口——因為今天發生的所有案子都與你有關,那幾十條人命都是被你所害!你身負的累累血案數不盡數,你才是那個藏在黑暗中的碩鼠!是毫無人性的惡魔!!」

  「你閉嘴!」謝英傑猛然站起來咆哮道,「你懂什麼?!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三道四?!這麼多年是我辛辛苦苦維持了黑道秩序!是我用我自己的方式保護了香港市民!我以此交換一些錢財有什麼不對?!你阿媽當年就是得了重病沒錢醫才死的!我們一家三口因為交不起房租和醫藥費而被趕上街頭,你阿媽死前連口水都喝不上,她當時的樣子你還記得嗎?!你以為你走到今天靠的是什麼?!是錢!是權!是我!你年紀輕輕就能做督察,是我在高層替你疏通!是我把那些古惑仔送到了你的手裡!你得罪了那麼多人,抓了那麼多幫派大佬,要是沒有我在暗中保護你,你死幾百遍都不夠!」

  「是你利用我排除異己!順你者昌,逆你者亡!我只不過是你手裡的工具,跟華探長沒有任何區別!我走到今天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是嘉奇在天保佑我!而你有今天,是你咎由自取!」謝家華怒喝道。「汽車爆炸案屍體上的DNA最終會跟廉署失蹤的人員們相吻合,被廉署查封過的帳戶也會留下蛛絲馬跡,你心裡清楚你根本無法一直粉飾太平!你現在還留在香港,是因為你的錢還沒有到手,一旦得手你就會捲款而逃!但廉署專員的飛機明天一早就到港,我已經將這所有的材料都寄給了他,明天一早你的所有帳戶就會被查、人被限制出境,你別無所逃了!」

  謝英傑跌坐在了座椅上,一臉惶然,「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居然這樣對我?」

  謝家華哀痛道,「正因為你是我的父親,所以我才來到這裡。你所犯下的罪行罪無可恕,只有主動投案才能爭取法律的寬大,香港是沒有死刑的,跟我去自首吧,父親!」

  謝英傑低垂著頭,嘆息道,「即使到這個時候,你仍然不肯叫我一聲Daddy。」

  謝家華咬著牙,面對著他那張罪惡的面孔,實在無法出聲。謝英傑久久地沒有聽到回應,嘆息著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突然從座椅下拔出一把手槍對準了謝家華!「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