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下)標準變態反派

  男人的面上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昏暗光線下,他的五官還殘留著年輕時十分英俊的輪廓,兩鬢斑白,眉宇間儘是歲月痕跡。

  何初三在落下第一枚棋子時,就確信他不是謝英傑。他一邊落棋一邊飛快地在腦中搜索,但並不記得在任何社會新聞、八卦小報、之前搜尋的各種資料見過此人,也沒有在什麼上流社會的宴會、金融投資圈的集會中見過。這個男人不是高階警察,也不是權貴,不是叫得上名號的任何人。

  有三種可能。第一,此人是喬爺找來假冒老掌柜的人。但如果是這樣,喬爺不用辛辛苦苦施障眼法,也不用弄張自己都看不懂的太極圖來故弄玄虛,更不需要偽裝出那樣的恭敬、連張椅子也不給自己找來坐,況且喬爺並沒有這樣做的動機。

  第二種可能,喬爺沒有騙他,此人真的是老掌柜,是徹徹底底隱藏在黑暗中的一位幕後操手,表面上沒有身份,卻有暗掌黑白兩道的能力。但這樣的一個人是憑藉什麼而擁有了這樣驚人的權勢?是如何令喬爺這等老江湖拜服在他腳下?是如何操控像華探長那樣身份的總督察?此外,他查到的資料、那張二十年前的舊照片、陸光明的敘述與六一哥向他坦白的一切,統統都指向謝英傑,這又如何解釋?

  那麼,只有第三種可能,喬爺對此人的身份並不知情,此人是老掌柜的替身與代理,多年來代替老掌柜拋頭露面。那張黑白陰陽圖、那局棋、棋局與品茗之間的種種對話,都是在老掌柜的示意下對他的試探,了解他的身世、實力與性情……他的圍棋是在剛入大學時學生會活動小組中所學,雖然當時在學生中尚屬佼佼者,但後來學業繁忙,下棋時間極少,棋藝純屬一般,本不可能贏對方,但對方卻次次放他一絲生機,是為了以棋觀人,摸清他的行事之道——他假說自己出身貧困、竭盡全力只為攀爬高處,但對方卻看出他其實徐徐圖之、步步為營,在表面急功近利之下另有所謀。

  兩人相視的目光都非常平靜與鎮定。他們都看出了對方的偽裝,又同時都在揣測著對方真實的身份與目的。

  「你知道你剛才說的話有多危險嗎?」男人開口道。

  「我知道。知道老掌柜是誰的人,都已經死了。」

  「你如何能保自己的命?」

  何初三傾身向前,以肘撐桌,雙手合十托住了下巴。在這一刻他窮盡了畢生演技,將自己對著鏡子苦練了大半個月的成果展現了出來——他微微歪了歪頭,緩慢地露出了一個極其純真又極其詭譎的、標準變態反派的微笑。

  「那當然要看,我知道些什麼?以及,我能為掌柜的做些什麼?」

  ……

  喬爺拄著拐杖,在走廊上「咚、咚、咚」地踱來踱去,是片刻睡意都沒有了。他的何大寶貝兒居然單獨與掌柜的待在裡頭聊了大半個鐘頭——這在他身上是從未有過的事。而且掌柜的從來惜字如金,今天卻又品畫又下棋、像市井大媽一般問個不休。他心裡警鐘大響,只覺得這事要脫離他的掌控:他這何大寶貝兒要跟掌柜的談的不是一般二般的「大生意」,恐怕是要將他這塊墊腳石一腳蹬出去、攀上高枝成為老掌柜家的大寶貝兒的「大生意」。

  他到這時才從何顧問的糖衣鈔票與美人計中醒過神來,背脊微涼地發現師爺的提醒並沒有錯:這何顧問肚子裡的算盤可不是小算盤,他所謂的「大生意」並不是幫老掌柜做做帳、洗洗錢這麼簡單,怕是在籌劃什麼掀風做浪的大事。

  又或者,是他想多了?老掌柜只不過是對這位有為青年相見恨晚,留下來多問了幾句?

  這個僥倖心理並沒有存續多久。幾分鐘之後,何初三終於從房間中走了出來,說「掌柜的」請他單獨進去。喬爺忙不迭進得門去,「老掌柜」對他的吩咐卻是要他撤掉對何初三的監視與跟蹤。

  「啊?這……」喬爺十分猶豫。

  「他現在替我做事。」「老掌柜」看了他一眼,「怎麼?」

  「不不不,我明白,明白。」喬爺趕緊點頭。同時心裡大罵撲街,這小子必定是從掌柜的這裡接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活計,現在他倆倒是蒼蠅叮屎一般黏到一塊兒去了!

  「老喬,你放心,他還是繼續幫你做事,額外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這人你介紹得很好,你有心,我不會虧待你。」

  「明白,明白,謝謝掌柜的。」喬爺一連聲地致謝,然後退了出去。一出門就看到了乖乖等在外頭的何初三,當著幾名老掌柜保鏢的面,他不好發作,對何初三點了點頭,然後拄著拐杖走在前頭。

  兩人一前一後地穿過走廊,步入電梯間。老舊的電梯「轟卡轟卡」地往上走,喬爺這時候才抬起拐杖頭,往何初三胸口重重捅了一下。

  「你這小子,心眼大大的!」

  何初三捂著痛處低笑起來,往他身上一倒,順勢親熱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大哥,不要這樣講嘛,幫掌柜的就是幫你。只要掌柜的好了,大哥也就好了,我當然也好了。我們啊,是『三位一體』。」

  「三位一體個屁!」喬爺又掄起拐杖往他那小屁股上一敲,「盡會說好話。」

  「不止是好話,」何初三貼著他耳朵道,「多謝大哥幫忙牽線,從今以後大哥要我做事,我分文佣金都不取。不僅不跟大哥提成,而且我幫掌柜的做事,有我的好處,我跟大哥八二開,兩成贈給大哥。」

  「真的?」

  「大哥要是不滿意,七三?」

  「得了吧!」喬爺往他胸口又拄了一下,「大哥知道你懂事,不占你便宜,八二就八二!哈哈哈,真是大哥的乖寶貝兒……」

  何顧問攙扶著他老大哥,一路嘴裡抹蜜。喬爺被哄舒服了,一邊哼哼唧唧地應付著,一邊心裡十分想把他綁回去幹上一干,但理智地克制住了,並且隱約記得那一天在澡池裡見到他那副小肌肉身板,感覺自己一把老骨頭恐怕干不過他……

  他倆有說有笑地出了地下俱樂部,進了停車場。師爺在商務車上等候已久,正探著腦袋往外張望呢,一眼看著這老少同樂的模樣,真是滿腹酸澀——剛剛下車時是喬大佬戒備謹慎地牽著何瞎子,現在上車時是何顧問滿面春風地扶著喬大佬,一瞧就是在地底下又灌了喬大佬一肚子迷魂湯。

  師爺正心裡犯著大愁,喬大佬一屁股坐在了他身邊,一掌糊在他那張長臉上,給他捏出個俏皮的驢豁嘴。「我的師爺喂,別苦著你那張臉了!」又用拐杖拄了拄駕駛座示意司機,「走吧!」

  師爺皺巴著臉將頭轉向後排。只見何顧問被兩個保鏢一左一右夾著,端坐在座椅中間,朝他緩緩地露出了一個極其純真又極其詭譎的、標準變態反派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