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三人上了山, 彼此頗有些沉默。

  成姆媽忌憚時雨,時時盯著時雨,又因對方到底救過自己和女郎而不好多說。戚映竹自是因女兒家的心事, 且因姆媽盯著, 她不敢抬頭多看時雨一眼。

  時雨也沒有如往日那般,尋到機會就湊到她面前,讓她面紅心跳。他走得悠閒, 垂著眼的戚映竹看到他靴下所踩的草屑, 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待到了主僕二人所住的院子, 時雨將米麵給她們放進灶房。他出來時,睫毛上沾了一點兒白色的灰霧, 惹得戚映竹多看他兩眼。

  時雨也感覺到睫毛上沾著東西, 他卻不用眼睛揉,而是向上吹氣。他玩得輕鬆閒然,忽察覺到有人盯著他,當即歪頭去看。

  戚映竹微勾的眼中藏著笑, 成姆媽神色一言難盡。半晌, 成姆媽乾乾道:「時……少俠,你還不走麼?」

  時雨微怔。

  他不看那老婆子,看向戚映竹,說話的語氣如同告狀一般:「我幫你背東西背了一路,你現在到家了, 就要趕我走?」

  戚映竹拉住成姆媽的袖子扯了扯,小聲:「這樣確實不合禮數,姆媽, 讓時雨留下吃個飯吧。」

  ――她尚且有一肚子疑問想請教時雨。

  時雨聽到她這般說,背對著姆媽, 他扮了個鬼臉。時雨放心下來,便又向上仰臉,鼓起腮去吹他睫毛上沾的東西。他出於好玩而一直吹個不停,戚映竹卻看得一陣難受。

  戚映竹哄著姆媽去做飯,對時雨嗔道:「不要吹了,灰都要被你吹到眼睛裡了。你過來,我拿濕帕子幫你擦一擦。」

  姆媽:「女郎!」

  她心裡一駭,見那庭院中的紅衣少年功夫了得,一個眨眼的功夫,他就由庭院瞬移到了女郎身邊。姆媽定睛一看,見女郎居然面色如常,沒有被這少年嚇到。

  時雨對著戚映竹微笑,他說:「我們走吧。」

  ――不要理那個老婆子了!

  戚映竹敏感地看時雨一眼,時雨別過頭。戚映竹感覺到時雨挺厭惡姆媽,他都不和姆媽說話。他的喜好表現得這麼明顯,讓戚映竹心憂。但戚映竹並未想到,時雨只是不和姆媽說話,便已經是「仁慈」了。

  若按他本意,他是會殺人。

  可他今日,其實已經放過好幾人性命了。

  時雨忍著自己的一腔期望,牢記自己殺人的使命,才沒有催促戚映竹趕緊進屋子。但他想到她帳中的香氣,便有些期盼,眼神就明顯地表現出來……戚映竹心一燙,臉瞬紅。

  她窘迫地想:他能別用這種眼神看她麼?姆媽還在呀!

  而成姆媽,見自己阻攔不了這對年輕人,只能道:「女郎,別關門。」

  戚映竹一愣,她與姆媽的眼神一對,冰雪聰明的她,霎時明白姆媽在說什麼。戚映竹一時茫然,想不到自己會有被人叮囑這個的一日;一時面頰滾燙,本尋常的行為,被人冠上了旁的意味。

  她嗔道:「姆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幫時雨拿帕子。」

  戚映竹一扭身就進屋子去了,腳步急促。時雨跟上她,但他進屋前,回頭看成姆媽一刻。少年幽黑的眼睛,在老婦人身上一刮,分明輕飄飄,姆媽卻心生駭然。

  成姆媽脫口而出:「女郎!」

  戚映竹回頭,時雨乖巧無比地跟著她,睫毛眨啊眨。戚映竹以為成姆媽仍是不放心,便忍著羞窘,再次強調:「姆媽,你放心吧。」

  成姆媽如何能放心?

  然而她眼睜睜看著羊入虎口,她咬牙要說出口時,張口,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聲音。成姆媽登時向時雨看去,時雨垂著眼,眼皮微微掀,向她投來帶著笑意的一個眼神。

  他這般眼神在戚映竹眼裡是乖巧,在成姆媽眼中便是――其心可誅。

  然而成姆媽被他表現出來的手段駭到,她糾結一陣子,說服自己,那小騙子應該不會傷害女郎,只要自己趕緊做飯,把這小騙子送走就好……但是今日送走,明日他要還來,可怎麼辦?

  姆媽那邊憂愁著,寢舍這邊,戚映竹擰著濕帕子。

  戚映竹聽到身後的動靜,說:「時雨,晴.天.白.日,你不能進我閨房裡面,知道麼?」

  少年道:「我沒有進啊。」

  他收回了自己掀開帘子的手,乖乖地坐回了外面的榻上,盯著戚映竹的背影。時雨微擰眉,又發愁起來自己的殺人計劃。戚映竹回過頭,見他托著腮撐在小几上,目光一眨不眨。

  戚映竹紅著臉過來,站到他面前,讓他仰臉。她用帕子為他輕輕擦去睫毛上的灰,正要離開時,時雨伸手握住她:「擦擦其他地方。」

  戚映竹被他握住的手一顫,她低聲:「哪裡?」

  少年仰臉,手指自己的臉。他眼睛都沒有睜開,唇角微微上翹,膚色細白。唇紅齒白的乾淨少年伸手點著自己的臉,戚映竹被他弄得發怔。

  時雨偷偷睜開一隻又黑又大的眼睛,瞄向她。二人視線一對,本就不太正常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戚映竹想到成姆媽的警告,她手將帕子一扔,別過身背對他:「不擦了。」

  她要走,時雨仍抓著她一隻手不放。二人共同低頭,看向他抓著她的這隻手。戚映竹眼睛看向他,水波瀲灩柔和,又帶著許多期許。時雨低頭看著他握著她的手,再抬頭看一眼她。

  戚映竹小聲:「……抓著我幹什麼?」

  時雨想到了金光御跟他說的:「就是總想拉著她不放,總想和她說很多話。但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說什麼……這份感情,會毀了一個殺手。一個殺手拿不起刀殺人,和廢物有什麼區別?你能想像自己無法舉刀向一個人麼?」

  金光御慘笑:「我想找到她,問她一句為什麼。我恨得想殺了她……可我連手都抬不起來。

  「就是這般拿不起,放不下……你懂麼?」

  寂靜室內,日光稀薄。坐在榻上的時雨眼中閃過些許迷惘,又透著幾分懼怕。他知道自己沒到那個程度,但是他確實開始覺得當一個怪物也好,生出感情不是什麼好事。

  戚映竹還沒看清,時雨倏地收回了手,將手向後一背。他掩耳盜鈴的舉動,讓戚映竹不解。但他終於放手,戚映竹也鬆口氣,她正要離開,時雨又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時雨想:我必須殺了她!

  不能再等了!

  他知道央央很弱,他也不想讓央央痛苦。他會用最快的手法捏斷她的咽喉,讓她在自己懷裡斷氣。時雨抓著戚映竹的手,要將她扯過來時,聽到戚映竹低呼一聲:「時雨,你袖子破了。」

  時雨一呆,低下頭,她纖白的手指撫上他那線頭凌亂、黑絲扯出來的袖子。

  戚映竹低頭去看,惋惜時雨好不容易穿不是黑顏色的衣服,袖子卻破了。她湊近看到他的袖口,手指摸一下,便知衣料質地粗陋。戚映竹腦中一轉,便覺得時雨必是整日窮苦,吃不起飯,連一身好一點的衣服都沒有。

  是了,他是自小流落江湖的孤兒,正是整日吃不飽穿不暖,才這般瘦。

  他比自己更可憐。

  戚映竹抬臉,對時雨說:「我針線活不好……但是我可以試一試。總比沒衣服穿好,對不對?」

  戚映竹鬆開他的手,帶著一腔古怪的興奮,去翻匣子箱子找成姆媽平日用的針線。時雨伸手一瞬,沒有攔住她,她便走了。時雨迷惑地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而一會兒,捧著一個針線匣子的戚映竹回來了。

  她面頰微紅,是因羞赧和躍躍欲試。

  她再次強調一下:「我不會做針線活。你不怕吧?」

  時雨:「……」

  少女眼中的光,在戚映竹身上實在太少。所以當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時,時雨覺得、覺得……哪裡不自在。他低頭嘟囔:「……你隨意。」

  戚映竹露出笑,就好像她在心裡早知道他不會拒絕自己。她認真地取出針,耐心地繞線,然後揪住他的衣袖。

  時雨僵硬著,任由她在那一個袖口上瞎折騰。他低頭看著她時,又不斷想到那天晚上篝火邊上,金光御的痛苦眼神。時雨蹙起眉,迎來了他殺手生涯的第一次難題,這難題,本是他殺第一個人時,就應該遇到的問題――

  他下不了手。

  可他應該下手。

  若是他第一次殺手,若是他有像常人一樣的感情,殺人後,掙扎後,便也不怕了。然而時雨恰恰是從未有過那般掙扎,可他偏偏殺的人太多,又知道一個人死了後,就再不能陪他玩陪他說話……

  人死了,不會再睜開眼了。

  戚映竹抬頭:「好了。」

  她抓著他的袖子,與他低下來的眼睛對視上。時雨看她的眼神,和平日都不一樣。他第一次用這般認真的眼神盯著她,目不轉睛,一刻不移。

  氣息輕輕交纏。

  戚映竹慌得手指一縮,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繡在他袖子上的醜陋的一朵花。她抿唇,並未躲避,而是仰頭看他,目光閃著流連璀璨的柔和春暉。

  戚映竹:「時雨。」

  時雨不說話,他依然坐得僵硬筆直。他怕自己輕易一動作,會帶來他不願意的後果。後悔這種感情他從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但他看別人嘗過。

  他什麼都知道,可他同時又什麼都不知道。

  戚映竹輕輕道:「時雨,你……這次回來,你沒有什麼話……想與我說麼?」

  時雨盯著她的眼睛,他迷茫地看出她的期待。好像他應該說些什麼……時雨張了張口,本能地順著她的意:「……有。」

  戚映竹眼中的光,微微地亮一下。

  她羞赧地問:「你想說什麼?」

  時雨喉結滾動。

  他坐得更加直,他呆呆看著她,心頭好像生了汗漬,緊緊地擰著自己的心。陌生的感覺讓他慌張,想要逃避。可是性格的強硬,又讓他本能不逃避。

  時雨張口。

  他閉上嘴。

  他再次張口。

  再次閉上嘴。

  戚映竹茫然:「時雨?」

  時雨低頭,手指扣著膝頭。他忽而抬頭,說:「我想說……想說的話是,你什麼時候還我錢?」

  戚映竹一呆。

  時雨好像一下子輕鬆了很多,提醒她道:「我離開之前,你住醫館的錢,看病的錢,是我給的。那個老婆子沒有告訴你麼?你們什麼時候還我錢?」

  戚映竹呆呆地看著他。

  她倒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她欠了他的錢,然而心虛的同時,她心中生起失落。戚映竹低頭:「……你等一等,我會還的。」

  她這一次背過身,道:「我、我去問問姆媽。」

  她要走了,然而時雨再一次伸手,抓住她手腕。戚映竹疑惑地回頭,時雨盯著她,突兀地說一句:「我討厭你!」

  ――討厭她讓他變得瞻前顧後。

  戚映竹張口結舌,百般不解他的怨氣何來。而時雨忽然起身,戚映竹受驚嚇地後退,時雨抱住她肩摟住她,低頭貼上她的唇。唇上一痛,戚映竹吃痛,小蛇便來欺負她。

  氣息滾燙,臉頰生燙。

  姆媽急促的聲音從灶房的方向傳來:「飯好了,飯好了!快來吃飯!」

  時雨推著戚映竹,戚映竹被他推在牆頭。姆媽在一牆之隔的院中支起了石桌,急匆匆地準備飯菜,想送走這尊瘟神。她忌憚的瘟神,卻在一牆之內,低頭親吻戚映竹。

  與她輕蹭,蹭得她面如紅血。

  而她每次張口,都換來血液更汩汩的流動,要破開血肉。時雨按住她的手腕抵在牆上,他輕輕地發出一聲,戚映竹滿心慌亂,卻被他刺激得沉迷。

  她手指發抖,髮絲貼唇。心臟砰砰跳,懼怕又嚮往。

  院中的燒水聲汩汩,樹葉花木簌簌地飄落,姆媽的走路聲、呼喚聲。萬般聲音交織,不知是萬物聲震,還是心聲更大。一隻蝴蝶拍著翅膀在窗口探頭探腦、飛進屋中……

  時雨終於抬了頭,與她貼著臉,雙雙氣息凌亂。

  時雨看她,她目光如水,他重複:「我討厭你!」

  言罷,戚映竹遭受的桎梏忽然消失。就如他突來的發瘋,他離開也迅速。院中擺著碗筷的成姆媽感覺一陣風過,她抬頭,正好捕捉到時雨縱上屋頂、翻跳離開的背影。

  屋舍靠牆,戚映竹緩緩地跌坐在地,抱著自己的膝蓋。她心口的砰然沒有平靜,快得她擔心自己病發。她臉貼著膝蓋,唇間卻好像仍能感受到時雨的溫度。

  戚映竹擔憂:他怎麼了?明明這樣……為什麼說「討厭她」?難道他對討厭的定義,和她不一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