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有時盡

  天將將轉晴,戚映竹以養病為名,去了長安郊外的落雁山上定居。

  近日長安城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八卦,便是十七年前侯府抱錯千金一事。戚映竹當了十幾年的假千金,如今真千金歸來,她自然應當讓位。

  侯府並不欠戚映竹什麼——真論起來,這位女郎病歪歪十幾年,不知吃了多少名貴藥草。侯府未曾讓她償還舊恩,只是讓她避去山上住,已經格外開恩。

  餘暉殘紅鋪滿天際,春日落花被塵埃所碾,貼著地面輕輕揚起一點兒。有侯府標誌的一輛古樸馬車,在山間一處被草木所掩的院落門前停下。

  杏紅從牆頭蜿蜒而出,馬車中先跳下一位姆媽。她踮腳向院落看,見得青苔藤蔓後,院子裡左半邊的屋舍廂房被雷所劈,烏淒淒一片,草木亂生,無人修葺。

  這位姓成的姆媽搖搖頭,轉身向馬車中的女郎輕語兩句。車門打開,站在車外、一路護送的幾個衛士忍不住屏息,向那馬車中被扶下的侯府假千金望去。

  他們見得白紗輕委,一隻纖白的、玉琢般的手搭在了成姆媽手上。戚映竹亭亭玉立,身形卻被微微被風吹拂的幕離籠住,影影綽綽,讓人看不到她半分容貌。

  衛士們心有失落。

  戚映竹靜靜地站在院落前,打量自己日後恐怕要長久住下去的地方。侍衛長咳嗽一聲,拱手立在她身後,低聲安慰:「女郎切莫憂心。唐二郎南下辦事,暫且顧不上女郎。待二郎歸來,女郎說不定就能回長安了……」

  他遲疑一下,怕女郎做傻事,便特意提點道:「二郎心慕女郎,女郎若是嫁入了端王府,便熬出頭了。」

  戚映竹:「是重新飛上枝頭麼?」

  侍衛長才覺得她說話陰陽怪氣,又聽到戚映竹低婉又透著幾分倦怠的正常回覆:「多謝勸慰,但不必將我的事告訴旁人。能有一容身之處,我已然滿意,別無他想。」

  衛士們點點頭,不再多話,告辭而去。從此後,這山中院落便供給戚映竹和成姆媽住。

  侯府千金淪落至此,連個服侍的貼身侍女都沒有。

  --

  山中又下了幾日雨,天亮了,成姆媽坐在女郎寢舍外頭的廊廡下,搖著扇子看爐上正煎著的藥湯。

  服侍舊的假千金並不是什麼好差事,何況這假千金還是個病癆子。侯府中的僕從們都躲著不肯接這差事,成姆媽被派來,一是自己沒有門路躲開苦活,二是,富貴險中求。

  她想到臨去前,侯府夫人和真正的千金小姐說的話——

  「我過了這麼多年苦日子,她卻錦衣玉食,實在不公。我非要她去吃點我有過的苦!」

  「到底是侯府養了這麼多年的女郎,也不能真的不管了。萬一唐二郎回來……這樣吧,讓她去山中住一住,唐二郎若還肯要她,是她造化,我這做母親的也算為她找了個好去處。若是唐二郎不要……起碼山中生活清靜。」

  「成姆媽,你好生伺候她,你的兒孫前程便都不憂。過兩年,不論她生或死,嫁人或不嫁人,你都可以回來和兒孫團聚了。」

  成姆媽想得出神時,聽到屋中傳來的輕微咳嗽聲。知道是女郎醒了,她連忙放下手中扇子,進去服侍女郎。

  進屋時,成姆媽唬了一跳,因看到戚映竹已經披衣下床,坐在妝鏡前梳理她的烏黑長髮。成姆媽過去便奪了女郎手中的木梳,板起臉:「哪家女郎有自己梳發的?」

  戚映竹仰面,窗外日頭落在她面容上,灑著銀金色的光。

  成姆媽看得怔一下,見戚映竹也因她的反應而愣一下,緊接著,戚映竹微微淺笑,頰畔浮起很淺的酒窩,讓她有了少女憨態:「我以身作則呀!」

  戚映竹垂眼,烏黑的眼眸在眼中輕輕盪了一重波光:「日後,這裡只有我與姆媽兩個人住。姆媽也不必夜裡侍候我。這裡的屋子多的是,姆媽自己挑一間住著便是。」

  她這樣說,讓成姆媽心中頓生起了憐愛:這也曾是嬌貴護著養起來的千金小姐,如今卻……

  成姆媽道:「不成!」

  她推著戚映竹纖瘦的肩,讓戚映竹轉過去面對著銅鏡。成姆媽望著鏡中那面容雪白、分明病弱的少女,心中憐惜多了許多分,她堅定地,一邊為戚映竹梳發,一邊道:

  「女郎如今要緊的,是好好養身子。女郎這般容貌……何愁不會回長安?老奴會好好照顧女郎的常日飲食,女郎自己也不可自暴自棄才是。」

  姆媽在耳邊絮絮叨叨,戚映竹心中溫暖之餘,卻也想到:回去長安麼?

  養父養母……都已經不要她了。

  她真的還要苦熬,等著回去的機會麼?

  --

  其實病逝山中未嘗不好。

  幼年時,曾有算命先生斷定她活不過雙十之年。

  她是早逝之命,常日吃藥,如今已經十七年過去了……何必與命運相抗呢。

  --

  戚映竹並未將矛盾想法與成姆媽分享,姆媽照顧她本就辛苦,她只努力養病便是。至於心中鬱郁,自己排解便是。

  山中日子飛逝,許是空氣好,許是沒有俗事人打擾,亦或者成姆媽照顧得好,戚映竹病了許多日後,竟漸漸好了起來。她能夠多吃一些飯菜,也能下地走路,讓成姆媽驚喜萬分。

  於是,一日午後,戚映竹歪在榻上翻書時,姆媽一邊坐在矮凳上做女紅,一邊與她嘮叨:「女郎,今日外頭有太陽,咱們出去走走吧。」

  戚映竹拿書擋住臉,裝作沒聽到。

  成姆媽毫不氣餒:「你呀,身體不好,就是因為你總也懶得動的緣故。我們村子裡的女人,各個身強體壯,都是因為我們整日做農活……咱們現在從侯府里出來了,侯府對女郎每日吃的藥未必有以前上心。條件不好了,咱們更要好好養病……」

  戚映竹心想:好囉嗦呀。

  她不得不起身,堵住成姆媽的話:「我去便是。」

  姆媽這才高興,她一下子跳起,絲毫不像五十多歲的老嫗,反而比戚映竹更像個手腳靈活的二八少女。戚映竹看她那般高興,心中也微微喜悅一些。

  二人出門,姆媽為戚映竹裹好斗篷時,戚映竹回頭看到屋外貼著牆角的竹傘,多嘴一句:「這裡總下雨,把傘帶上吧。」

  --

  一語成讖。

  成姆媽扶著戚映竹,在山中走了不到小半時辰,戚映竹便嬌喘微微,走不動路。二人又歇了許久,再次行走時,天公不作美,天上飄起了小雨。

  成姆媽連忙拉著戚映竹尋路往回走,但走著走著,山中不僅飄雨,還瀰漫起了霧。煙霧籠罩山頭,越來越濃,成姆媽和戚映竹被罩在雨霧下,心生迷亂,迷了路徑。

  成姆媽自責:「都是老婆子不好,明知道山中多雨,還要出來。」

  戚映竹穿著紅色斗篷,紅底白絨照著她的面容,嫣紅之色,連她眉目間的羸弱都遮掩了三分,讓她生出幾分嬌美感。雨絲斜斜拂在面頰上,清清涼涼,戚映竹不像成姆媽那般發愁,反而覺得在山中淋雨,也很不錯。

  她前十七年藏在侯府宅院中,本沒有機會這般親近自然。

  戚映竹側身,幫姆媽也罩好斗篷擋雨。她微仰頭,看到二人頭頂的黑色大傘,微微笑時,唇角又溢出酒窩的淺痕。

  戚映竹:「這有什麼關係?我有斗篷,姆媽也有斗篷,我們都淋不到雨,還多拿了一把傘。就算雨再大些,也沒有關係。」

  姆媽看她一眼,難得見到戚映竹笑起來的樣子,只覺得心中一暖,噗嗤也跟著笑了起來。成姆媽搖搖頭,催促戚映竹:「好了,咱們快找地方躲雨吧。你身體不好,可不要淋雨淋病了。」

  戚映竹低低應一聲,被姆媽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尋路。

  灰濛濛的山間,雨水漸重,烏雲濃密。曲折蜿蜒的山道上,一紅一灰的斗篷相攜著艱難移動,倒也珊然可愛。草木沙沙聲伴隨著雨聲潺潺,兩相疊加,山間顯得更加靜謐。

  戚映竹走得累了,她怕姆媽擔心自己,便捂著心臟,強行壓下急促的心跳。仰頭之時,戚映竹的睫毛忽然顫了一下,因看到薄霧籠罩的山間,視線盡頭,有一個黑衣少年,從山路的另一頭拐了過來。

  雨水淅淅瀝瀝,少年行在山路上,並未撐傘。他颯然而來,頗具野性。

  水煙氤氳,沉甸甸又輕飄飄。隔著雨簾,冰涼的水飄到面頰上,戚映竹周身怪異得難受,並未去看。

  雨太潮了。

  山上突然出現一個陌生少年……豈不奇怪?

  戚映竹思考的時候,再抬眼時,心跳不禁加快。因那方才分明離她們還有七八丈的少年,此時已經足以與她們擦肩而過。

  姆媽握著戚映竹手臂的手一緊,力氣重得戚映竹微咬唇。

  戚映竹低下頭,看到少年修長筆直的小腿。他踩著黑靴,黑靴收得極緊,每走一步,黑布衣料貼腿,輕快又隨意,煞是好看。

  黑衣少年與她們只離兩步,他緩緩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擦肩而過的片刻時間,濛濛青山間,戚映竹回神抬頭,驀地一滯,看到他武袍勁瘦,緊窄的腰身筆挺如竹。

  她當做沒在意,目光繼續向上,想看點正常的東西。她注意到他衣襟領口、髮絲面容,皆乾燥無比,一絲沒有被雨淋到。

  黑衣少年偏過臉來,髮絲拂唇,眼若星辰。他凌厲又俊俏,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又透著無拘無束。

  成姆媽肥碩的身體擋在了二人視線中間,高聲:「女郎,我們快些走。千萬不要授人以柄,給不三不四的人占了便宜。」

  戚映竹自己心虛,登時臉頰滾燙,低下頭倉促而含糊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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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絲飛濺,時雨停住腳步,眯眼看向那對主僕。

  雖然他沒有完全聽懂她們的話,但他大約明白那個老婆子在瞧不起自己。

  該不該殺了她們呢——

  時雨輕輕扣著袖中匕首,作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殺手「惡時雨」,殺人是他頗為信賴的解決問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