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許知顏見到程冽是在七月底的一審法庭上,上午九點開庭,旁聽席上難得坐滿了人。

  從事發到現在,這件事已經在盧州沸騰,一是程冽的狀元身份,二是在此之前盧州發生過幾起年輕女學生遭殺害的惡劣事情,人民堆積起來的畏懼和批判在程冽身上爆發。

  2012年的網絡並不發達,信息來源主要依靠電視播放和手機簡訊新聞推送,但很久以後許知顏才明白,網絡發不發達並不是關鍵,關鍵的是背後的人,那個群體從來沒有變過,只不過從口口相傳變成了網絡互傳。

  沒有變的還有他們心中的正義,很難評判到底是好還是壞,但落在程冽頭上,許知顏厭惡這所謂的正義。

  程孟飛這些日子遭了多少次圍堵,收到多少恐怖快遞,就連程揚的信息也被宣揚出去,然後借著程揚的病給程冽扣個莫須有的帽子。在以訛傳訛中,程冽成了一個成績好但心裡有疾病的病態學生,聽到這樣的形容,大家才滿意的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啊。

  蔣飛的採訪,周圍鄰居的採訪,只被一句話帶過,說是鄰居和老師被蒙蔽了眼睛,高智商的人要犯罪都很會偽裝。

  那些所謂的證據擺在眼前,大家堅信心中的正義,渴求法庭還小女孩一個公道。

  許知顏知道素未蒙面的人不會去願意相信程冽,但至少這個世界應該聽聽其他的聲音,應該去聽聽程冽的供詞。

  程冽被帶出來時坐在許知顏身旁的程孟飛欲想站起來,但強忍著坐下了。

  許知顏垂放在雙腿上的緊緊抓住了小包,細長的眼眸一瞬不瞬的凝視著程冽,他們距離也不過幾米,但卻沒辦法說一句話。

  那身嫌疑犯的衣服刺痛了許知顏的眼睛,這和程冽格格不入,在她眼裡程冽是穿著乾淨的校服,亦或者是將來畢業的學士服。

  他們多久沒見了,許知顏一時算不清,久的好像過了一個季節,可是明明才七月底。如果時間很短,那為什麼程冽變了這麼多。

  他站在被告席前,勁瘦的雙手被手銬鏈住,頭髮被剃過,短的能看見頭皮,那張硬朗堅毅的臉龐消瘦許多。

  好像是感受到她的視線一樣,他轉過了頭

  。

  視線對上的那一剎那,許知顏斂了神色,朝他微微的笑了下,只是落在程冽眼裡,這笑比哭還難看。

  程冽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回應,張了張唇,喉嚨乾涸的讓人疲憊。

  他沉沉的垂下眼睫,沒再看她,靜靜的等待著審判。

  兩方律師打的如火如荼,許知顏始終看著程冽,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神情她都想刻在腦海里。

  她眼前閃過許多和程冽在一起的片段,印象里的程冽總是笑著的,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常駐著溫柔和笑意,對她也好對其他人也罷,他總是極盡耐心,成熟穩重的讓人放心依靠。

  他像春日清晨里微涼的風,像夏天悶熱窒息的空氣,像秋天傍晚綿延千里的夕陽,像凜冽冬日下升出的騰騰煙火氣霧,比少年多一分沉斂,比男人多一絲張揚。

  那些美好的樣子和此刻重疊,許知顏壓下心口一遍又一遍冒出來的澀意。

  他筆直的站著,是沒有被折斷的白楊樹,可是他沉寂的雙眼告訴許知顏,他累了,正在一點點不可控制的跌入地獄。

  他把事實陳述了無數遍,那天的回憶幾乎快被他說爛,字正腔圓的告訴警方他沒有,錚錚鐵骨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地方慢慢被打碎,直到雙眸變得渙散,思緒變得模糊。

  最後在支撐他是他問心無愧的清白,是程孟飛和程揚的以後,是他對許知顏曾經做出的承諾。

  他也有後悔過,如果那天再晚一些到,哪怕一秒鐘是不是事情就會改變?

  在數不清的問題中,給自己宣判過死刑,給自己填充過希望,可站在法庭上,他第一次發現命運是沒辦法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一審的審判在程冽的否認中結束,這意味著過一段時間將進行二審,也就是終審,最後一次機會。

  結束時已經下午了,所有人都口乾舌燥。

  程冽被法警帶著往回頭,許知顏下意識的站了起來,不自覺的跟著走,但被欄杆攔住了,她握著欄杆,視線緊跟著他。

  程冽在小門前頓了頓,回頭看了她一眼,深深沉沉的眼裡情緒複雜,可眼裡的柔情從來沒有變過,許知顏一瞬間眼裡盛滿了眼淚,她咬牙忍了下去。

  程冽滾了滾喉嚨,在法警的催促下離開了法

  庭。

  他的身影消失了,但許知顏還看著那個方向,好一會,她抬起頭,吸了吸鼻子,回頭扶起程孟飛,儘量冷靜的說「叔叔,我們去問一問律師。」

  程孟飛抹了抹臉,手掌心都是眼淚,他點點頭,老淚縱橫的往外走。

  ……

  許知顏送程孟飛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程揚沒有睡,在家等著他們。

  知道他要問什麼,程孟飛很疲倦的搖了搖頭說,「等終審……」

  程揚的眼裡隱隱露出一股冷漠的肅殺味道,他抿著唇,轉身回了自己房間,不一會,許知顏聽到輕輕的啜泣聲,是想倔強著不哭卻忍不住的流眼淚的聲音。

  律師今天明確和他們說了,這個官司難打,敗訴的機率比較大,所有證據對程冽都非常不利。

  程孟飛的眼淚被這句話打擊的再也流不出來了,從悲傷慢慢變的麻木,在懷揣著希望的同時又在給自己建設最壞的打算,不能接受,卻不得不去接受。

  許知顏不信,她不信沒有做過的事情會硬被按一個罪名。

  所有人都在試著接受最壞的結果,只有她固執的偏要等待一個真相。

  所以一個月後的終審結果一下子判了兩個人的刑,一個是程冽,一個是許知顏,他入地獄的同時她的靈魂也掉了下去。

  八月底時天氣已經開始漸漸轉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雲層壓得十分低,陰氣沉沉的天氣讓這個世界看起來沉默至極。

  而一個月沒見過的程冽又瘦了一些,雙眸下有一抹青色,像黑曜石一樣的眼眸被覆上了一層灰,像落入深海無休止下沉的石頭,堅硬冰冷。

  法官宣判他無期徒刑時,女孩的母親激動的站了起來,她不滿意這個結果,她要的是死刑,一命換一命!她激烈的掙扎著,情緒太不穩定,被相關人員帶出了法庭。

  聽到這個審判結果,許知顏一動也沒動,她看著眼前座椅的後背,只覺得法官後面說的話慢慢在這橘棕色的椅背上旋轉。

  她的心跳停了一瞬,然後恢復了正常的頻率,平靜而規律。

  程冽絕望的閉上了眼,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喉結滾了又滾,一個半月的時間,他第一次笑。

  程冽被帶走時,許知顏依舊沒有抬頭,她就這樣靜

  靜的坐著,雙目漸漸失去神色。

  程冽再一次回頭看她,許知顏的神態他都看在眼裡。

  程孟飛已經顧不上她了,他像行屍走肉般的起身,一步步離開這個人間地獄。

  法院外媒體記者等候已久,還有許多前來看熱鬧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提問,邊上人的惡言惡語,程孟飛聽了這麼多,頭一回覺得憋不住。

  還沒開口反駁,他胸口忽然一頓陣痛,他捂著胸口,張嘴抽搐,咚的一聲倒在了台階上,徐徐的雨水漫天而下。

  圍觀的人驚呼一聲,有人撥了120。

  ……

  隨著程孟飛的病倒隨之而來的還有花圃生意的潰敗,一夜之間談妥的訂單煙消雲散,投入進去的錢收不回來,之前欠的錢還不上,無人打理。

  還有隻有十一歲的程揚。

  隨大已開學,許知顏安撫好程揚,處理好程孟飛的事情後去了收壓罪犯的盧州監獄,要求見一面程冽。

  她沒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見程冽。

  她沒有說程孟飛突然心臟病入院,沒有說程揚在家大吼大叫,也沒有說自己已經好幾天沒合眼。

  隔著玻璃,她坐在他面前,紅著眼眶,很艱難的揚起嘴角,只是這樣溫柔的看著程冽。

  就這麼幾秒,程冽的眼睛也紅了,兩個人同步的拿起電話。

  是她先開的口,她說「阿冽。」

  是他很久沒聽到的聲音,他很想念。

  「嗯。」他沉沉的應著。

  相望著,卻無言。

  程冽看著她這樣子,咬緊了牙,壓下聲,緩緩的說「學校要開學了吧?都準備好了嗎?」

  「……嗯。」

  她在說謊,他知道。

  他說「去了那邊好好交朋友,學自己喜歡的東西,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好好照顧自己。」

  許知顏沒有應答,只說「你等我,你等我……」

  程冽的酸意已經湧上喉嚨口,他快堅持不住了。

  他問「你知道我沒有,對不對?」

  「我知道。」

  這就夠了。

  他舔了下唇,閉上眼,決絕的說「嗯,知顏……回去吧,走吧。」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許知顏看著他,又重複了一遍你等我,程冽起身,帶著手銬往裡面走,轉身的一剎那他眉頭皺起,眼淚滾了下來,呼

  吸一聲比一聲壓抑。

  ……

  許知顏的行李很簡單,一些衣服還有程冽去年送給她的那本奧數書,書里夾著她從他家裡拿回來的電影票。

  只是不曾何時,程冽送給她的那盆花已經枯死了,她恍然間想起來,她有一個多月沒有給它澆水了。

  想起這點,許知顏把花拿到廚房,澆透澆滿,但守了一晚上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

  於艷梅深夜出來上廁所,看到她房間裡亮著微光,在她房間門口停住了一會,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很快回了自己房間。

  許知顏去隨大報導,是於艷梅和許志標開車送她去的。

  程冽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他們自然知道,許志標一直打量著許知顏的神色,第一次他試圖想讓許知顏開心一點,但沒什麼效果,三個人一路沉默的來到了隨城。

  學校門口擠滿了人和車,每個人都面露笑容。

  這年夏天,許知顏站在隨大的校門口,抬頭望著萬里無雲的天空和刺眼的陽光,出了一身虛汗,她忽然苦笑了聲,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她微微張著唇,喉嚨梗著,眼淚越流越多,順著脖頸而下,濕潤的睫毛粘在一起,心臟收縮的疼痛感讓她窒息。

  喉嚨艱澀的發出隱忍的哭聲,琥珀色的眸子裡是漠然的絕望。

  她抬手去捂胸口,卻摸到程冽送給她的玉佛。

  低頭去看的瞬間,忽然天旋地轉。

  只聽周圍人一聲尖叫,大喊道「有人暈倒了!」

  她不願意踏進這個校園,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往前走。

  倒地的瞬間,她知道,有些人能穿過夏天觸摸新的生活,有些人卻腳上生鏈,永遠被捆在了記憶中的夏天。

  後來許知顏和室友提起過一次程冽,新的城市,沒人聽過那樁事,她就沒有說,只告訴室友,她有過一段永生難忘的愛情。

  當時兩個姑娘坐在陽台上乘涼,室友是個玩音樂的女孩,愛抽菸愛搖滾。

  看到她抽的煙是紅塔山,許知顏就問她要了一根。

  借了個火,顫顫巍巍的點燃,深吸了一口,許知顏被小嗆了一下。

  室友笑起來,手腕上的細鐲子叮鈴鐺一陣響,問許知顏「喜歡他什麼?」

  許知顏拿下煙,眼裡流露出悠長曠遠的

  韻味,她沒有思索的說「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值得被喜歡的。」

  作者有話要說前兩天寫的時候沒找到合適的音樂,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今晚找到了,寫哭了,對味了,對得起阿冽。感謝在2020091722:40:20~2020091823:18: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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