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傷痕

  77.傷痕

  不知過了多久,陳旖旎輕輕搡開了沈京墨。

  她推開了他臂彎,跟著離開了他的懷抱,坐了回去。

  他的臂彎一空,剛才環住她的手臂也跟著僵硬了幾分。

  再去看她時,她的容色恢復了冷淡,眼底雖明顯還泛著紅,卻是一滴眼淚都沒有了。

  不哭了。

  她坐回去,空氣跟著他們都靜默了須臾。

  耳畔盤旋著從外面大廳徐徐飄揚進來的大提琴聲。那音律低沉婉轉,尾音靡靡,如同訴說不盡的幽纏心事。

  一點點,推開了彼此之間僵滯的氣氛。

  陳旖旎拿起一邊的紅酒瓶,費勁兒地去開瓶塞,手下軟綿綿的,打不開。

  沈京墨見狀,剛伸出手要給她幫忙,被她用手臂擋開。

  他的手僵住。

  猩紅色液體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漾開,她好像是一點勁兒都沒有,瓶子都拿不穩了,眼見著滿滿一杯都要溢出來。

  他伸手,幫她扶住瓶身。

  「別動……」她要拽回瓶子,他也向後拽,她力氣不及他,沒拽過他,被他不由分說地拿走了瓶子。

  清脆一聲響,他把瓶子放回桌面。

  「……」

  她愣然地望著那滿滿一杯紅酒,眼眶又泛起酸熱。

  小几秒後,才轉過頭,用一種極其哀憐,又淒冷的目光看著眼前的男人,卻無論如何,都掉不下眼淚。

  她的唇僵硬地動了動,沙啞著聲音,諷刺地質問他:「你還自作多情幹什麼?」

  沈京墨眉心一擰。

  她微微揚起下巴,倨傲地注視他,唇角繃了繃,又問:「為一個女人出車禍,值得嗎?」

  他眸色陡然一深。

  「在icu里躺了半個月,值得嗎?」

  她聲線輕緩下來,語氣卻是愈發的冷了,唇邊笑意款款,卻不夾一絲感情,「死了的話,值得嗎?」

  「別說值得。」

  她默默拿回了他手邊的酒瓶,跟著打斷他要出口的話,把剛才倒滿了一整杯的紅酒,都隨手倒在了一邊的餐碗中。

  空了。

  一絲不剩。

  仿佛把過往所有的恩怨情仇,全都傾倒而出,一泯成空。

  她倒盡了最後一滴酒,晃了晃酒杯,冷聲說:

  「你跟我都知道,不值得的。」

  「——陳旖旎。」

  他終於冷硬著聲音一口咬過她的話,似乎是被她激惱。

  她言語中並未有譏嘲的意味,可卻字字誅心。

  她淡淡地轉眸,看到他滿臉的隱忍,紅唇揚起,漸漸笑開了,反問他:「你說,難道不是嗎?」

  「……」

  他眉頭緊鎖住,目光也死死咬住她。

  隻字不說。

  視線相撞之間,依然是瀲灩與深沉的交鋒。

  然而那瀲灩,卻透著一種既柔軟又複雜的漠然;那深沉,也更加的陰鷙晦澀,藏著無窮無盡,旁人看不懂的情緒。

  「我以前,是為你哭過,我也自作多情過,你看到過的,沒看到的,都有。」

  她漫不經心說著,纖細手腕抬起,重新為自己斟酒。

  這一回,她倒得小心又謹慎,只留了比常量還少的量,跟剛才那盈滿了幾乎溢出來的量比起來,簡直輕若鴻毛。

  冰涼的酒杯握在手心,那一抹猩紅色,像是一捧鮮血,只盈盈地落在杯底。

  仿佛是能讓他們時隔六年,面對面地坐在此的所有僅剩不多的情分所在。

  她舉起酒杯。

  透過還懸著液體的杯壁,去看對面的他。

  像是在對從前過往,對過去的他,鄭重地敬一杯酒,一杯可以泯去恩仇,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酒。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了。」

  她平靜地說,抬起手腕喝酒。

  唇剛挨到杯沿,好像又想到什麼似的,稍稍放下來,真誠地笑了笑:「沈京墨,為了一個女人出車禍,真的很不值得。真的不值。」

  「……」

  「我們之間,也早就不值得了。」

  他深深地與她對視,眼中柔和不減。

  「你想喝也可以喝點的。」

  她指尖一挑,示意面前的酒,卻又無奈地笑了笑,自嘲自己的不周到,「瞧我,都忘了。你最好別喝。」

  他仍不說話。

  她微微傾身,靠近他,眼眸略帶笑,卻是很認真地囑咐:「雪大路滑,你如果開車來的,應該小心點。」

  他看了她小几秒,唇角一繃,偏開了頭,不去看她了。

  抑制不住的,啞笑連連。

  聽到她這種既真誠,卻又疏離客氣到極點的關心,如同在叮嚀一個第一次謀面的陌生人,他笑聲愈發低啞,也愈發哀傷。

  試想,但凡他和她還能再親近一些,再留一份情面,或是退一萬步講,回到第一次見面那一天,她也不會是這種語氣。

  他又不由地想,如果回到那一天,他還要不要走向她。

  還要不要?

  如果結局如此,註定兩敗俱傷,或是一方受傷極深,另一方連彌補的機會都求不來,還要不要,讓他們的人生產生交集。

  「酒我幹了,你就別隨意了。」

  她在他轉回頭的時候,最後輕笑了一聲。

  抬手,要將杯中酒一仰而盡。

  手腕上,突然挨上一個力道,略帶強硬。

  「給我。」

  她剛訝異一瞬,杯沿都碰到了牙齒,他卻將她的手腕壓下來,劫走了她杯子。

  她早就沒力氣跟他掙扎,渾身軟綿綿的,伸手夠了一下,被他繞開了。

  沒夠到。

  便任他去了。

  她收回手,改為支著自己太陽穴,歪歪斜斜地倚在桌沿兒。挑起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睛,看著他將杯子放到一邊。

  他看著她泛起酡紅的面頰,笑了笑,「陳旖旎,你醉了。」

  「那又怎麼樣。」

  她嬌嗔似地輕笑,也不知是不是在反問,伸出指尖,將他剛掙開她手時微微弄亂的領帶重新歸正了一下。

  他視線跟著她的手。

  她也不知自己這麼一個動作,是出於職業病的強迫症還是什麼,頓了頓,又抬起頭,看著他,淡淡笑:

  「有人來接我啊。」

  「……」

  他唇邊那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終於如過往雲煙,凝成了一個過往的瞬間。

  消失不見了。

  「沈京墨。」

  她笑了笑,低垂下眼眸,像以前那樣,將他的領帶與領口,歸整得一絲不苟。

  卻明顯沒有從前那麼親密無間。

  他相信,如果現在坐在她眼前的是另一個男人,哪怕是個陌生人,只要他的領帶亂了,她都可以幫幫忙整理一下。

  她語氣又淡又平,聽不出任何情緒:「我現在,過得很好。」

  「……」

  「沒有你,我也很好,」她說,「謝謝你以前為了我做了很多,我感謝你。」

  「……」

  他不解地看著她。

  「但是啊,」她又抬頭,直視住他,換了副好商好量的口氣,「lamour總監的位置,你真應該留給更有能力的人,不用特意留給我。」

  「……」

  他剛動了動唇,唇上倏地就貼上她冰涼的指腹。

  「噓。」

  她指腹挨了挨他唇,見他緘默下來,她卻抿起一線皓齒紅唇,忽然笑了起來,「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那雙柔媚的眸,凝望著他,飽含笑意。

  他們離得這麼近,她眼中,卻沒有從前的痴迷和熾熱,就連一絲一毫的恨意,都看不到了。

  她笑聲陣陣悅耳,都是婉轉柔媚。也能聽出來,她的確醉得不輕。

  包括她剛給他整領帶,現在又去撫他唇的行徑,都有些瘋瘋癲癲的。

  他握住她的指尖,小心謹慎地用唇挨了挨她。

  親吻她。

  察覺到他吻她,她才笑夠了,再開口,一字一頓雖平實冷淡,卻都是真心實意:

  「沈京墨,你也應該找個女人結婚了。你知道的,我們都耗不起了。」

  他聽到這裡,臉色終於冷下去。

  周身渾然一繃,放開她的手,跟著,就站了起來。

  逆著光,都能看清,他滿眼,滿臉,都是被揉碎了的傲慢。與今晚到現在,那難得的溫潤柔軟,都碎了。

  一觸即碎,刻滿了裂痕斑布、傷痕累累的複雜。

  「你不應該再來打擾我。」

  她也收回了手,指腹上,還有他嘴唇柔軟的觸感。

  那麼柔軟,親吻她時,呼呵著他低沉的鼻息,仿佛,可以觸及他柔軟的內心。

  她知道,他心軟了。

  她知道他這麼多年來,終於肯對她心軟。

  可她的心,卻早已被堅硬的銅牆鐵壁圍攏住。這麼多年,密不透風,堅不可摧,不對任何人敞開,也不被任何人輕易地觸碰。

  如此就可以不再受傷害。

  只有她和他知道,那背後藏著的是千瘡百孔,藏的是傷痕遍布。

  「很晚了,你走吧。」

  她淡淡的一句,視線跟著不落痕跡地滑過他。

  不再去看他,卻都能感受到他周身凜凜。

  「路上小心一點,路滑。別再出意外了。」

  她最後如是說,拿過酒杯,又開始喝酒。

  他再沒阻撓。

  眼看著她一杯杯地斟滿酒,再一杯杯地灌醉自己。

  不知多久,她才察覺身畔空了。

  他保留了他最後一絲的傲慢與自矜,踩過腳下綿軟的地毯,終究是不落聲色地走了。

  她也飲盡最後一口酒,將酒杯,重重地放回桌面。

  酸澀滾入喉間,她滿眼酸澀,眼淚也卻再也落不下來。

  陳旖旎再清醒,是被手臂底下壓著的手機的震感給震醒的。

  夢中出現了六年前那個久違的夢境,滿世界一片潔白中,她曾愛過的那個男人一身筆挺修長的潔白西裝,多麼好看。

  他的新娘身著同樣好看的聖潔婚紗,挽著他臂彎,於遠處徐徐走來。

  而她依然是那個人群之外的旁觀者。

  只不過,這一次她不再選擇眼巴巴地張望他,轉身,自己離開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身後好像有一道視線,跟了她很久很久。

  她猜到了是誰,頭卻都沒回過。

  接著,好像是地震了,腳下轟隆隆地震顫,不遠處的海平面掀起驚濤巨浪,一個浪頭朝她侵襲過來,要把她趕回去一樣。

  她立刻驚醒了。

  一身冷汗。

  手機還在無休無止地震動。

  她忍著頭昏腦漲和酸疼的太陽穴,從被腦袋壓麻的臂彎下,很艱難地,把手機抽出來。

  勉強睜了睜眼,看到是賀寒聲。

  啊,賀寒聲。

  她思緒還在那個夢中盤旋。

  那是很多年前她才會做的夢,六年裡,她已經很久不會夢到那個場景。除了那個新娘的臉看不到,周圍都是從前過往見過的,甚至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看著她的表情,或譏或嘲。

  好像都在看她的笑話。

  她這也勉強才能想起賀寒聲是誰。

  她心底苦笑,暗嘲自己還走不出過往,無奈地嘆氣,接起了電話,沙啞著嗓音,「餵——」了聲。

  「喂,你還在酒店嗎?」

  賀寒聲好像在車裡,他的聲音被促狹的空間圍攏住,偶能聽到一兩聲飄蕩在他身側窗外的逼仄鳴笛。

  「嗯……」陳旖旎揉了揉太陽穴,「你來接我嗎?」

  如此,她的思緒也更清晰了一些。

  抬起頭,下意識環視周圍一圈,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沙發,坐了個人。

  是個男人。

  「……」

  她一抖,登時給嚇清醒了。

  沈京墨坐在沙發上,雙腿慵懶交疊,腳尖兒輕揚。

  修長兩指之間的煙,也燃到了盡頭。

  見她清醒,他微微抬眸,矜冷散布在眉眼之間,容色也倦冷。

  目光卻是冷柔。

  他手邊菸灰缸底,落滿了一層菸蒂。

  她明明記得他走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好像一直在等她醒來。

  她捏了捏手機,動了動唇,也不知該說什麼。

  匆匆掠過他一眼,有點緊張似的,就轉回了頭去。

  「是啊,我在路上,不過又下雪了,路很滑,馬上到了。」賀寒聲透過雨刷器,苦惱地看著車前厚重得像是一堵牆一樣的雪幕,「你就待在那裡,等我……」

  「——告訴他,不用來了。」

  話還沒落,賀寒聲的話,便被電話那頭一個低沉男聲阻斷。

  他和電話這頭的陳旖旎同時愣住。

  陳旖旎在怔忪之間,手中一空。

  手機被人拿走,掛斷了,又被重新放回了桌面。

  屏幕很久就熄了。

  沈京墨站在她旁邊。

  他脫了西裝外套,穿一件槍黑色襯衫,打著質地高檔的黑色棱紋領帶。

  領帶是她為他歸整好的位置,領口也是她替他整理得一絲不苟。

  「撕拉——」一聲輕響。

  男人修長指尖,叩住了個白色盒子的拉扣,她還沒看清,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將一盒牛奶,遞到她的眼前。

  「喝了。」他淡淡地命令道。

  她訝異地看了看那盒牛奶,視線在他藏在袖口的傷疤上出神,小半晌,又抬起頭,對上了他深沉的視線。

  她又是一怔。

  接著,笑了笑,問:「你幹什麼?」

  他見她不接,看了她一眼,將牛奶放在一邊。

  人跟著,又坐回了她身邊。

  不等她反應,他一手拽住她手臂,把她軟綿綿的整個人拉過來,掐住她纖腰,死死地,將她箍在了自己的懷中。

  他低下頭,凝視她,唇邊緩緩勾起笑意,認真地說:

  「不喝今晚就別想回家了。」

  她都沒力氣去掙脫他了,扯了扯唇,笑著問:「你幹什麼?」

  「等他來了,誰知道我會幹什麼,」他溫柔地凝視她,微笑著,「你知道的,不是嗎。」

  她簡直要被他氣笑了,「沈京墨,男人太混蛋是會遭報應的。」

  「報應?」

  他卻是絲毫不惱,轉手,又拿過那盒牛奶,塞到了她手中。

  他也向一側靠去,支著頭,眯起漂亮黢黑的眼眸看她,薄唇微啟開,笑著說:「你不就是我的報應嗎。」

  「……」

  溫熱的牛奶包裝盒熨熱了她掌心。

  「喝了,喝完送你回家。」

  「你……」

  她狐疑地皺起眉,滿臉的戒備。

  「放心,我沒喝酒,也不會開車帶著你一起去死。」

  「……」

  「陳旖旎,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他淡淡說,跟著沉了沉聲,認真地看著她,「但我知道,我捨不得。」

  她一抬頭,就撞上他深沉的視線。

  「我怎麼捨得再也見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