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慣壞
陳旖旎還很小時,就能清晰地感覺到,陳正宵和阮慈是不愛彼此,也不愛她的。
他們從以前就各忙各的,對她疏於關心,她小學四年級時,有次陳正宵對她表露出假意關心,問:「旎旎,是不是要升初中了?」
——他們恨不得她可以在一夜之間飛速成長,然後就可以迅速甩手,不用再對她盡撫養義務。
父母這種「忙碌」到各奔東西的狀態,大概從陳正宵的船廠倒閉後就日漸加大了密度與頻率。
直到分居,阮慈徹底甩手一走了之,才算給這段可悲的婚姻畫上了句點。
陳正宵暴發戶起家,經營一家船廠,在外也做些別的生意,家底還算殷實富足。阮慈當年嫁給他時,他正當風華正茂,在全港城也是排的上名號的富商。
後來他染上賭癮散盡家財,船廠跟著倒閉,阮慈那時把太姥姥和姥姥經營起來的旗袍店也給扔了,轉身就去投奔別的男人。
阮慈自己都說,她沒有男人的錢就活不下去。所以陳正宵一直說,她就是個空有一身勾引男人的本事,輕易就能把男人的錢騙進自己口袋的婊.子。
後來陳正宵還罵她是小婊.子,跟阮慈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難怪那個男人的兒子會看上她。
17歲讀高二那年的夏天,第一次遇到沈京墨。
她向學校申請了助學金,但那些錢連學費都不夠交,陳正宵欠了高利貸一失蹤就是好幾個月,阮慈對她也不聞不問。弟弟陳星移還在讀小學。
那是她過得最不人不鬼的一段時間。
每天在學校瘋狂地趕完作業和學習任務,放學了就去學校附近的電玩城兼職賺生活費。
電玩城離學校只有一個街口遠,寬敞的大馬路一側,羅列著一排閃著五顏六色燈光的娃娃機。
她就在那裡給來往的顧客換遊戲幣。
弟弟那天放學過來等她一起回家。一起過來的,還有學校里幾個經常視她為眼中釘的女生,帶了三四個一身腱子肉社會哥過來找她麻煩。
領頭的那個女生說:「我男朋友今早多看了你好幾眼,你是不是勾引他?」
「學校里的男生都喜歡你,肯定是因為你長了張天生會勾引人的臉。」
「你們不知道嗎?她媽媽就是個婊.子,插足別人家庭的小三——那個男人為了她媽老婆孩子家產全不要了——真夠賤的。」
類似這樣尖銳刻薄的話,她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就聽了太多。
阮慈和沈嘉致那件事也著實算是這港上的一樁醜聞。聽說那個男人還是某知名奢侈品集團的董事長,此事甚至一度鬧上了媒體。
壓下來了,也有不少人有所耳聞,鄰里之間都議論紛紛,每天上學回家,都有人戳她脊梁骨。
她不去搭理,默默地垂著頭,給旁邊的顧客換硬幣。半長不短的頭髮遮住臉上尷尬難堪的神色,把自己自尊心小心地藏起來。生怕被人踐踏。
顧客卻不等她換完就把錢收回去了,走前還用很輕蔑的目光將她上下打量。顯然是信了那幾個女生的話。
她們繼續叫囂著:「陳旖旎,你別他媽給我裝沒聽見!你裝你媽呢——」
「我前男友甩了我就去追你了,是你先勾引他的吧!你是真他媽的賤——」
「她還塗著紅色指甲油!成天是不是就想著怎麼勾引男人了!」
其中一個女生開始瘋狂地推搡她,撕扯她的校服外套。弟弟三步兩步跑過來阻撓,蹬著細胳膊細腿,大喊著:「壞姐姐!你別欺負我姐姐——」
很快就被推開了,摔在地上大聲嚎啕,引來周圍人頻頻側目。
那天她校服里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薄荷綠吊帶。她發育比同齡人早很多,沒穿胸衣,單薄的布料輪廓被撐得尖銳又飽滿。
為首的女生看到了,眼睛一紅立刻尖叫起來,大罵她是騷.貨,穿成這樣肯定是要勾引她男朋友。
接著,身後就是一通亂響。
他們提著棒球棍砸碎了娃娃機的玻璃,弟弟三番被推倒在地,滿地玻璃扎破了他胳膊,全是血,哭喊著:「姐姐,我好疼——」
她也不知被誰打了一耳光,被甩到了地上。一側耳朵嗡嗡轟鳴。
那一刻覺得自己的世界都黑了。
口袋裡的硬幣傾囊散盡,骨碌碌地滾開一地。
她說不上自己那時候是什麼感覺,咬咬牙,起身,連滾帶爬地過去,去追一枚滾了很遠很遠,快要掉入下水道的硬幣。
一雙腳穩穩落在她眼前。
是男人的黑色皮鞋。皮質精良,邊沿扎著一輪精緻的u型線,打著漂亮的繩結。不落塵埃。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落入她眼底。
沈京墨躬身低頭,手一揚,指尖捻起那枚硬幣,站起。
她愣了愣,也跟著他站起。
男人穿一身筆挺的槍灰色西裝,風度翩翩,形容俊朗儒雅。他是那種看一眼就覺得好看並十分難忘的長相。
他漂亮的眼眸微微眯了一度,把硬幣遞給她,笑著問:「在找這個嗎?」
「……」她抬眼,怔然看著他。遲遲沒伸手。
不知怎麼,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視線氤氳中,陌生男人的臉漸漸變得模糊,她對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抽泣著,越來越劇烈。幾近難以呼吸。
很奇怪,在熟人面前,她好像就會自動喪失了哭泣的能力。
比如面對陳正宵和阮慈的冷言惡語,她一滴眼淚都流不出;被人故意在校內校外霸凌欺負,她也哭不出。
似乎是,想把自己那被他們摧毀得所剩無幾的自尊,死死捏在手中。
不能哭,決不能。
她這麼想著,卻哭得止也止不住,覺得丟人,匆匆說了「對不起」,想轉過身捂自己的臉去擦眼淚。
不能袒露脆弱。決不能。
還是在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面前。好丟人。
忽然,一隻略帶涼意的手,捧住她被眼淚浸過一遍又一遍的臉頰。
她被迫抬頭,怔怔地對上他的眼睛。
瞳仁很黑,狹窄的雙眼皮,眼睫輕垂著,透著倦。
他站在她面前,手掌箍住她下頜,將她向前微微帶了一小步,她跟著跌撞過來,差點摔在她身上。
他掏出張絲綢手帕,不緊不慢地,開始替她擦眼淚。
「你知不知道,」他垂著眼,眼神淡漠,動作卻很溫柔,好看的薄唇牽起個很小的弧度,朝她微笑,「女人哭起來真的很討厭,讓人心煩。」
「……」
他看著她,明明姿態溫和優雅,語氣卻是冰涼,又笑著問,「尤其是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對嗎?」
「乖,不要哭了。」
她聽他這樣說,死死咬著唇,在他手掌心中卻依然控制不住自己,抽抽搭搭地掉著眼淚,如何也止不住。都顧不上去想會不會讓這樣一個陌生人感到厭惡。
他都說了很討厭了。
……好丟人。
遠處,弟弟也坐在一旁哭。他被玻璃劃破了胳膊,潔白的校服都被血浸濕了。傷得不輕。
可她沒錢送他去醫院。
一直以來,堅守住不輕易在任何人面前鬆懈的自尊心,在她當著他的面開始流眼淚時,就已潰不成軍。
她動了動唇,忽然抬起雙濡濕眼眸,直望著面前的男人,想裝出個十分可憐的模樣,乞憐地問:「……哥哥,你有錢嗎?」
他明顯愣了一瞬。
——那之後很久,她才明白,原來那時出現在他眼中的情緒,叫做輕蔑。
他不動聲色勾了下唇,把手帕塞給她。
他側頭虛攏住火光,點了支煙,吐了個煙圈。半晌看她自己把眼淚擦乾淨,才輕笑著問:「你想要多少?」
或許,他那時是想問——
要多少,才肯讓你媽媽離開我爸爸,滾出我們家。
但她那時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他故意把車停在附近,已在暗處不露聲色地觀察了她這個「那個女人的女兒」好一會兒了。
她小心翼翼看著他,放緩了聲調,用無比懇切的語氣說:「我弟弟,他流了很多血,要去醫院……可能要縫針……」
他皺了下眉,看著她。眼神透著冷。
「……我沒有錢。」她咬咬唇,望向被推得七歪八倒一片破碎狼藉的娃娃機和一旁跳腳的老闆,吸了吸鼻子又想哭了,「今天,也沒有錢了……以後……」
她又抬頭,一雙閃著淚光的清澈眼睛看著他:「我會還你的!一定會——你、你叫什麼名字,電話——」
「沒關係,」他沒半點情緒地朝她微微一笑,再看她時,目光仿佛淬了冰,「以後,可以慢慢還。」
夢很長。
好像,還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
從夢境之中,跌跌撞撞地把疲憊的思緒拖出來,她朦朧睜開眼,發現自己居然還躺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
下意識用手背試了試額頭。還很燙。
累得渾身發軟,四肢一丁點力氣都沒有,如同被浸泡在沸騰開的熱水之中,手腳都沒了知覺。
夜色在這間偌大的辦公室中飛速膨脹,像是浪潮席捲住她。
高樓林立的天鵝灣依舊華燈璀璨,透進來的細碎的光,細細描摹出坐在窗邊辦公椅里的人的輪廓。
是個男人。
「……」
她一個人在這裡睡了很久,第一反應就是感到害怕,在沙發上不安分地動了一下,想坐起來。
一道低沉男聲穿透寂靜無邊的夜。
「醒了?」
她聽到是他,瞬間放鬆了警惕,又躺回去,頭痛欲裂。有氣無力地「嗯」了聲。
他就坐在那裡,一手輕搭在辦公椅扶手,雙腿慵懶交疊,腳尖微揚。
半面身子浸泡在從窗外透入的葳蕤光線中,偏頭去看窗外時,側影消沉又風流。
他如這夜色。喑啞,深沉。
看不清他的表情。
片刻,他回頭,於黑暗中與不遠沙發上的她無聲對視。一種詭秘的氣氛在彼此視線交匯之間醞釀流淌。
是她先開口,沙啞著聲音問:「你不是走了嗎?」
他沒說話,長腿一揚,人跟著站起,緩慢踱步到沙發前,頷首看著她。
她又躺了回去,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兩條胳膊交疊在身前。柔軟的發落在一側,白皙脖頸修長漂亮,曲線盈盈裊裊。視線很勾人。
四下漆黑寂靜。
一團揉碎了的月光,灑在深赭色的皮質沙發上,將她纖瘦的輪廓勾繪出來。
他微微躬身,伸手過去抱她。托住她柔軟不堪一握的腰身,將她抱離了沙發。
「沈京墨……」她虛弱到沒力氣掙扎,環住他脖頸,腦袋擱在他寬厚的肩窩裡,聲音也疲憊極了,「你幹嘛啊……」
他抱著她去辦公椅。坐下來,將她托抱到自己的腿面。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柔軟的手還發著燙,趴在他身上,用手指去輕輕地描摹他流暢乾淨的下頜線。
他是個很愛乾淨的男人,一點兒胡茬都摸不到,身上還有著清冽好聞的香氣。
那款香水叫greycity——灰色城市。
她越過他肩,去看他背後的窗。
腳下是一片葳蕤流淌的光河,在冰冷的鋼鐵叢林之中穿梭,奔騰不息,無數支流全都匯入了南海岸。
穿過這座冰冷的灰色城市,奔入深黑色的大海。
消失不見了。
他的懷抱很溫暖。
她微微出神,不知他要做什麼,她也沒力氣掙扎。
忽然,聽到身後有塑料包裝紙的沙沙輕響。在寂靜的空氣中蠢蠢欲動。
他牽過一個小塑膠袋,順帶著,伸手扶穩了她,冷淡地命令一聲:「坐好。」
她也沒亂動啊……
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坐在他懷中,側著腦袋靠在他肩頭,看到他拿過那個白色的塑膠袋。裡面好像是幾盒藥。
她下意識抖了抖,有氣無力地半開玩笑起來:「你現在讓我吃避.孕.藥有點晚了吧?」
「……」他眉心擰起,冷冷看她一眼。
沒開燈,迎著微不可見的光,也能感受到他冷冰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放心,」她別開頭咳嗽了一小下,輕輕地笑,「我不會在安全期外跟你上床的,不會給我們彼此添麻煩。」
他要拆藥盒的動作一頓,深感不悅,甩手扔了回去。
「啪——」的一聲摔在桌面,在四下一片漆黑寂靜的空間裡,這麼一聲顯得十分突兀。
她不禁一凜。
「怎麼,生氣了嗎?」她繼續不怕死地挑釁,坐在他腿面,輕輕晃了晃纖長的腿,側頭貼過他耳朵,輕聲低語,「我啊,才沒那麼傻——以後你跟別人結婚了,讓我抱個肚子去找你嗎?我不會讓你看我笑話的。」
他默了會兒,轉頭對上她那雙含笑的眼,微微牽了牽唇,沒半分情緒地哂笑一聲:
「真是不知好歹。」
她還沒回頂,他突然一手掐住她下巴,扣著她小巧的臉,冷硬著聲音拋出二字:
「張嘴。」
「……」
她愣了一瞬,對上他冷冽的黑眸,眼角一揚笑了笑,將紅唇小小張開。
他指尖捻過鋁箔的包裝,還沒把膠囊擠出來,她就貼著他唇,氣勢洶洶地吻了上來。
全身比那會兒還要熱,臉頰滾熱,呼吸也帶著灼人的燥。
燙得他一顆心都泛了皺。
她一直如此纏人,他拗不過她,便抱起她,向前傾身將她半個人壓在辦公桌上,一手托起她腿,回壓過去吻她。
比起她,他的吻卻像是淺嘗輒止的安撫。
——不知在安撫什麼,是安撫著生了病被一個人扔在這裡的她,還是在安撫自己心底那像是毛刺一般,蠢蠢欲動著不斷戳刺他的罪惡感。
他沒心思去想。
最後在兩道堅實的力道盤上他腰時,他放開她唇,按了下她腦袋,下巴抵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溫度。
依然那麼燙。
她勾著他脖子,躺在桌面仰視他。
一雙含笑水眸微眯著,人雖虛弱,眉間卻簇著寸寸風情,直看著他笑:「你讓我張嘴我就張嘴,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張嘴。」他立刻又命令一次。
「……」
她臉頰一瞬好像被什麼蟄了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指尖一挑,摩.挲了下他唇角——是她昨天咬破的地方。
紅唇一張一合:「我不。」
慍怒在他眼底緩緩醞釀,他低啞著聲音,一字一頓問:「怎麼你才肯張嘴?嗯?」
「吻我。」她仰起臉,開出條件,「你今晚親了別的女人多久,都還給我。」
他嗤笑了聲。
僵持了一會兒,像是他主動妥協了,帶著涼意的掌心捧過她發燙的小臉。俯下身,開始啄吻她的唇,略帶侵略性,一點點撬動她的齒舌。
她感冒了有些喘不上氣,如同被扼住了呼吸。可如此一來快慰卻更洶洶。於是她依然在極儘可能地貪婪回吻。追尋,捕捉著他的氣息。
被他帶著,坐回了他辦公椅里。她雙膝撐在他身體兩側,坐入他懷中,放肆地親吻他。
——心裡邊想,這樣的話,她吃醋得也太明顯了吧。
感覺像是自己先認了輸一樣。
但只有這時,他是屬於她的。
她也是在這一刻才清晰地意識到,她對他,居然是有占有欲的。
以前沒注意過,直到現在,這種感覺一朝膨脹,強烈到,她幾乎快要瘋掉了。
她才發現,原來這種想讓他獨屬於她的欲.望,已經膨脹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他吻了她一會兒,一手越過她,轉而就將那鋁箔包裝偷偷一捻。夾了一粒膠囊出來。
而後吻停下,溫柔地命令:
「乖,張嘴。」
她這次像是被餵飽了,半眯一雙迷離眼眸,痴迷地看著他,乖乖張開嘴。牙尖兒還輕輕咬了咬他的指腹。
可接觸到膠囊外包衣艱澀的塑膠味兒時,她臉上的笑容倏然沒了。捂著嘴,轉頭就要吐掉。
她一向愛惜自己的身體,與他絕不在安全期外做。多年來,他也一向尊重她。
他輕柔地拍了拍她繃得僵硬的肩背,安撫著。
骨節分明的手,推遞過來一杯水。
「感冒藥。」
她停止了吞吐,腰靠回他的辦公桌,晃晃悠悠的有些坐不穩。他扶穩了她,拖著杯子遞給她,看著她捧起杯子乖巧地喝水。
他輕撫著她脊背,怕她嗆到了一樣。
還不動聲色地望著她。那目光仿佛在說——我會監督你把藥吃下去。
冰涼的液體帶動著膠囊流竄入喉,緩解了嗓中乾澀疼痛的感覺。
她稍稍舒緩了,安分地坐好,喝完了,又靠回了他身上,喏喏地說:「我不喜歡吃藥,你知道的。你放心,我也不會給我們彼此添麻煩。」
「我知道。」
他伸手去探她額頭的溫度,指尖勾纏著她一縷發,順勢摸到了她後背一片略帶潮意的冰涼。
應該是感冒了生了汗。
他讓她坐在辦公椅里,起身去沙發那邊,邊淡聲地安頓:「一次吃三粒。另一個也吃了,吃兩粒。」
說著,還回頭冷冷晃她一眼:「別讓我發現你吐掉。」
「……」她看著他過去,輕輕哦了聲,只得老實照做,按劑量把藥乖乖都吃了。
他打開沙發旁邊的一盞造型精緻的立式小燈。
暖色的光灑下,是不同於他辦公室大燈那般冰冷的光澤。讓人感到溫暖。
他拎著沙發旁扔著的那雙鞋過來,正要半蹲下來給她穿,她突然蹦躂了一下,條件反射一樣跳下辦公椅,「不不、不用了——」
他剛屈下一瞬的膝蓋繃直了,站起來。眉心輕皺著,「怎麼了?」
「我、我可以自己穿。」她不習慣他這樣的好意,趕緊一腳勾過那鞋,兩腳伸入其中。穿好。
這雙鞋的鞋跟比她平時穿得要高一些,他辦公室的地毯很軟,她本就腳步虛浮,沒站穩,左右晃了一下。
他在一旁扶穩她。
心怦怦狂跳起來。
不禁想到了那會兒做的夢——好像是夢見第一次遇見他的場景。那時的他捧著她的臉,溫柔地為她擦眼淚。
她的心,的確是跳過的。
在夢裡都能感受到有多麼多麼喧囂。
不過後來得知了他是阮慈插足家庭的那個男人的兒子,他第一次的接近也是居心叵測後——
那種心跳的感覺,就一點點刻意被她抑制住了。
這麼多年來,在他面前一向的不卑不亢與劍拔弩張,也讓她漸漸忘了,原來她曾也對他一見鍾情。
她站在原地不走了,似乎有些寸步難行。
「不合腳?」他瞥了她腳一眼,低聲問。
「啊……」她還沒說話,他直接像那會兒一樣,不由分說地將她攔腰打橫抱起,順手勾過桌上裝藥的那個小塑膠袋。抱著她就出了辦公室的門。
她滿臉通紅。
乘他的私人電梯直達樓下。從五十幾層下來,她的心一點點下墜。
慢慢地,心也不跳了。
她推了推他,從他懷中下來,偎到他身旁去。他自然地攬過她肩。
「你為什麼過來?」她問,「你不是今晚有事兒嗎?」
「jessie說你沒讓她送你,」他唇動了動,不大自然地說,「我忘了東西,在公司。」
「……」這樣嗎。
她抬頭,凝望他乾淨流暢的下頜線,用打量的視線描摹他深刻英俊的五官,還有他好看的眉眼。
不知不覺,就看了很久。
在他感受到她在偷看,向她投來目光時,她輕輕地垂下睫,掩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
「累了?」他沉聲地問。
她輕輕點頭,靠在他身上,突然很想好好地睡個覺。
「累了就回家。」
酒會在沈京墨走後沒多久就散了。
本來今晚的主角就是他和江星窈,順帶著叫了幾個家族德高望重的長輩聚在一起,攢了這麼個局。
沈江兩家是世交,兩家的爺爺輩還是在解放年代一起扛過槍炮打過仗的,實打實的過命的交情,後來兩家還一起經商,風雨中互相扶持走了這麼多年。
從前長輩就想孫輩可以成一樁好姻緣。沈京墨與江星窈正值適婚年齡,還是一個大院兒里一起長大的。如果能促成,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可還沒切入正題,主角之一就離開了。大家只得悻悻散了。
沈何晏和陸眠等人快走光了才從嬋宮出來。
在長輩面前喝酒一直得捏著端著,陸眠的酒量高中那會兒就是出了名的嚇人,根本沒喝痛快,嚷嚷著要跟沈何晏再去找個地方,喝夠了再回家。
陸眠的哥哥陸聽白今晚不在,人在國外出差,怪不得這麼晚了陸眠敢散了這個局又去別處喝。
如果陸聽白在,她定是沒這個膽子的。她從小就怕她哥。
想起來,江星窈曾也有個哥哥。如果有幸還活著,應該與沈京墨的年紀差不多一般大了。
沈何晏沒叫人過來接他。
為了那個武打片裡的男二號,他最近在瘋狂地健身,如果不小心讓經紀人知道了他大晚上去喝酒,肯定是會被罵的。
他也很重視這個角色。
圈內圈外都知道,宋璨導演的片子,別說是男二號,就是個稍微要在鏡頭露個臉的男n號,也是別人磕破頭都求不來的。
江星窈當初去試了個女n號宋璨都沒給她,還暗暗諷刺她之前那個注水的影后。
大家也都說的沒錯,如果沒有沈京墨,宋璨絕不會考慮到他。當時微博官宣了他出演男二,下面也一群人懷疑他是帶資進組的關係戶。
只是,今晚這種類似的話聽了太多,就變了味道。
看似是在恭喜他,實際是變相地諷刺他如果沒有沈京墨,必將一事無成。更何況,雖不明說,其實從小到大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他越想,心頭越不快,就決定與陸眠再找個地方喝兩杯。正好陸聽白不在,陸眠一個女孩子大晚上在外面喝酒,總歸不讓人放心。
就是不知,陳旖旎怎麼樣了。
陸眠叫了司機過來接他們。
上了車,沈何晏打了電話過去還是關機,對陸眠說:「陸眠,你給陳旖旎打個電話。」
陸眠昏昏欲睡,聽他這麼說,怪異地問了句:「這麼晚打電話,用什麼理由?她應該跟你哥在一塊兒吧。」
「……」沈何晏臉登時黑了一層。
陸眠掩著嘴笑,拿出手機,說起話來舌頭都直了:「行——我幫你打,你不好意思問她嘛。」
打過去,還是關機。
「你看,關機啊——你操心她就去她家樓下看一眼,如果燈亮著就在家,燈沒亮——」
陸眠意味深長地停在這裡,忽然就不說話了。她人也有點兒醉醺醺的,在車內七歪八倒的,坐都坐不穩了。
沈何晏倒像是被提醒了,若有所思了一會兒,讓司機繞路從天鵝灣的高架上繞過去。
天鵝灣商圈眾多,高樓雲集。三層高架如深黑色的巨蟒虬盤交繞在一起,從下個路口下去可以直達s&r大樓前廣場。
沒開到目的地,沈何晏就喊停了。
遠見沈京墨擁著道纖細人影從大樓中出來,上了他那輛車牌和外形辨識度都極高的黑色邁巴赫。
穿過夜色,揚長而去。
陸眠一手支著有些昏沉的腦袋,順著沈何晏愣滯的目光望著那個漸行漸遠,逐漸與黑夜混為一體的黑色車屁股,淡笑著,吩咐司機開車。
陳旖旎靠在一邊的車窗上,無力地睜著眼,目光渙散開,看漆黑的夜色從窗外飛速地滑過。
車內靜得出奇。
沈京墨手上還有些工作,用平板電腦隨手回復著一封電郵。修長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打。
有光從窗外掠過。
光點順著他線條流暢分明的下頜線蔓延向上,勾勒出他好看的唇鋒輪廓與高挺鼻樑。電腦瑩藍色的光映射在他鏡片上,他眉眼輪廓被掩藏得虛幻模糊。
她趴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
回復完了,他疲憊地關了電腦,抬起手,想揉一揉眉心和眼角。
忽然,一雙略帶熱意的手接近他。
她湊過來,替他小心地摘下了眼鏡。
他愣了一下,不戴眼鏡時,眸色都朦朧柔和了幾分。看著她,唇牽起,無聲地笑了笑,開始揉自己的眉心。
她人稍稍後仰,手握著他質感寒涼的眼鏡,放在胸前。頭枕上他腿面,依偎在他懷裡,伸出胳膊,也抬手揉了揉他的太陽穴。
但只揉了一會兒就不安分了。指尖沿著他下頜線滑下,撫摸他的喉結。
她透著倦意的眼挑起,由下而上凝望他,認真叫他一聲:「沈京墨。」
「嗯。」他闔著眼應。
「我想跟你上床。」
「……」
——驀地,車頭向前一聳。
開車的司機聽到這麼一句,不留神踩了腳剎車。
猝不及防的,她差點兒就依慣性沿著他腿面滾下去,他立刻伸手攬住她,不悅地抬眼,從後視鏡與向後瞄的司機對視。
視線冰冷得嚇人。
司機吞了吞口水,默默地說了聲:「對不起……沈總。」然後重新發動車子,過了路口拐了個彎兒,直往白鷺灣而去。
她抬頭去看他,捻著他襯衫紐扣,繼續剛才那個話題:「好不好?」
他伸手探了探她額頭——沒那會兒那麼燙了。應該是吃了藥的結果。
任她這麼躺在她腿上,在下面直勾勾地觀察他反應,他始終沒什麼神色,抬起頭,看向窗外。
再也沒話。
電梯門緩緩關閉時,整個人還是懵的。
吃了藥人更睏倦,剛走到半路,她就那麼偎在他懷裡睡著了。朦朧中,聽見他用低沉嗓音對司機說了另一個地址。
她昏昏欲睡地睜開眼,窗外夜色在眼前徐徐鋪開,景象越來越熟悉。
才發現,是她家的方向。
而這會兒他們就這麼僵在一層,很久,誰也沒動作。
「幾樓?」
男人的聲音沉穩成熟,帶著微微沙啞,有一絲惑人的性感。
「……22。」
她頓了頓,整理了一下思緒。才伸手去按樓層。
這是她從兩個月前搬了公寓後他第一次去她家。那時他們分手中,房子是她自己買的,她也沒告訴他地址在哪,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
人一病,反射弧好像也慢了。
她還在出神,身後忽然貼過個柔和的氣息,混著淡淡縷縷的清雅男香。
他揚出手臂,越過她。
一截骨節分明的手腕兒從菸灰色西裝袖口竄出,淡青色的血管虬盤在他略顯瓷白的皮膚上。
修長食指晃在她眼前一瞬,按下了按鈕「22」。
按了樓層,沈京墨就站了回去。他靠在電梯牆上,手臂抱在胸前,沉沉合著眼。
他一身挺括的菸灰色西裝,紐扣未解,裹緊一線窄腰,整個人立在那裡,筆挺修長,氣勢清雅矜冷。
頭頂,暖橘色的光線掠過他鴉羽般的眼睫,落下一層淺淡的影。一道疲憊青痕。
他似是極睏倦,像是睡著了。眉眼沉靜,沒了素來的疏離寡漠,輪廓柔和了不少。
半天誰也沒說話,是他忽然開口問她:「除了何晏,還有誰來過你家?」
「……」她怔了小半秒,倏然聽懂了。
他這話的意思應該是——「還有什麼男人來過你家。」他好像很在意沈何晏或者別的什麼人知道她家密碼的事。
她靠在一旁,無力地笑了笑,沒說話。
他緩緩睜開眼,一雙幽沉眼眸凝視她,也笑。笑聲深沉低啞,透出掩不住的愉悅,一字一頓卻都是寒意:「告訴我。」
「……我今晚很累。沈京墨,我不想跟你吵架。」
「很累嗎?」他笑著凝視她,「累的時候,你跟別的男人也會說『我想跟你上床』這種話嗎?嗯?」
她就是那會兒看著他,不由自主地說了那麼一句,而且她今晚真的沒勁兒跟他折騰了,「誰不想跟好看的男人上床啊……但是我今天真的好累……」
他沒等她說完,忽然就靠近她。抬手,沾著涼意的指腹溫柔地撫了撫她額角,感嘆了句:「真燙。」
她收了聲,眨了眨眼,怔然看著他。
「是病了,才這麼累麼?」他自動略過了她那句話,沒什麼情緒地笑著問。
「嗯……」她蹙了下眉頭。不知怎麼,總覺得他這是假溫柔。
這個男人今晚到現在都意外的溫柔——他平時對誰也都是這幅溫和斯文的模樣,那會兒餵她吃藥時也還算溫柔。
可他骨子裡的強勢和冷硬,卻無法掩飾。
這會兒倒是像想跟她算帳一樣。
他眉眼溫和,朝她笑,又一次切入正題,「你要什麼,不是說一聲我就給你?也開口隨便管別人要嗎?」
她有點害怕地後退一步,沒退開,被他攬著腰直接拉過去。
他低頭凝視她,眼神一點點幽深冰冷,「看來,是我給你慣壞了,是不是?隨隨便便開口,什麼話都可以對別人說。」
「……」
那種如臨大敵的感覺才從心底躍起,22層到了。
叮咚一聲響,他的唇應聲落了下來,一手輕扯住她腦後的發,迫使她仰頭回應。力氣很大,將她推抵在電梯牆上。
電梯門又一次關上,他還在痴纏地吻她。比起那會兒在他辦公室里,此時毫無試探之意,寸寸都在進攻,發泄著無名火。
她旗袍衩開得恰到好處,他順勢托起她在電梯牆中部欄杆上,她被吻得喘不上氣,一時有些意亂神迷。
電梯不知何時又落到了某個樓層。
門「叮咚——」一開,外面的人瞧見電梯裡抱擁纏吻的男女,尖叫一聲就躲開了。
他還在吻她。
彼此糾纏,互相推撞著,最後撞到閃著一串兒紅藍光的電梯按鈕上。大大小小的樓層幾乎都被按了一遍。
當然,沒忘了按她家所在的「22層」。
不知又停了幾次。只覺得電梯上上下下,停停走走。
彼此來來回回,沉沉浮浮。
最後他停下,金絲邊眼鏡下,眸光被頭頂的電梯頂燈晃得幾近破碎,染上一層朦朧。
他深喘著氣,輕勾起唇:「我問你,還有誰來過你家?你還跟誰說過這種話?」
一字一頓如同從嗓子眼兒里硬生生地磨出來一樣。
「旎旎,是我慣壞你了嗎?嗯?慣得你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人都敢放進你家?」
「是,都怪你。是你慣壞我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緒,眯了眯眼,不自禁地扶住他肩將自己湊過去,「那我說我想要,你就給我嗎?」
「可以啊,」他也笑,捧住她的臉,指尖細細描摹她的眉眼,「但是,今晚就沒那麼容易了,知道嗎?」
他話音才落,電梯又停在22層。
這一次他反應很快,直接是撈著她出了電梯,氣勢霸道力道不小,她幾乎被他一路是被他按著到了家門口。
「寶貝,開門。」他笑著命令她,笑意卻絲毫不達眼底。
她的兩條胳膊被他按在門上,掙扎不能。稍微偏頭緩緩移眸,看到家門口那個方塊型的密碼鎖,忽然抬起頭,笑了笑:
「你不是說了麼,哪有那麼容易?你難道覺得,在我這兒也那麼容易嗎?」
他眉心還未攏起,她突然踮起腳,湊到他耳邊,一字一頓輕聲說,「所以,我才不告訴你,有本事你自己猜啊。」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更6k!晚上9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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