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冥冥之中,獨見曉焉

  我叫陸曉曉。

  有朋友誇過我名字好聽,我煞有介事般的跟他吹噓:

  「那是自然。『冥冥之中,獨見曉焉。』出自《莊子》,能不好聽嗎?」

  我一臉的莫測高深,朋友聽的讚嘆不已。

  「有內涵!有詩意!」

  我眉目漠然,沒人知道我心裡一片悱惻。

  他們不知道,我原來叫小小,意思是家裡最小的孩子。

  很敷衍的一個名字。

  因為我是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

  我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在外務工的父親出軌女工友,在家外又有了一個家。留守鄉下的母親生下我之後,就帶著哥哥和姐姐離開了山溝溝里的家。

  她不要我。

  她恨我。

  她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我,她就不會一直留在山窩窩裡,父親也就不會拋下她。

  我猜,如果不是因為當時月份大了,她害怕一屍兩命,她都不會生下我。

  我從一開始就是多餘的。

  父親不要我,母親也不要我。

  讓我活下來的是奶奶。

  守寡多年的鄉村老太太,一個人守著祖屋,把我艱難帶大。

  她一邊罵著我是「討債鬼」,一邊拉扯我成人。她對我不見得有多好,但是總歸是讓我活下來了。

  我從心底感激她。

  我曾發誓,長大後好好報答她,她養我小,我要養她老。可是,她沒能等到那一天。

  我能活下來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雖然我有些時候自卑到想要去死。

  沒人喜歡我,沒人在乎我。

  父親一年回不來一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待不了多大一會。

  他另外又有了女兒,比我小上好幾歲,唯一帶回來的一次,小女孩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看著我滿臉戒備,一副看起來對我嚴防死守的樣子,唯恐我把她的爸爸搶走。

  我怯怯的看著他們,看著這一大一小緊鎖的眉頭。他們從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在他們眼中我就是一團空氣。

  不,我還不如一團空氣,因為空氣不會令他們厭煩,而我會。

  全村的孩子,也沒人跟我玩,仿佛靠近我是一件多麼晦氣的事情。

  他們跟奶奶一樣叫我討債鬼。

  我說話說的晚,奶奶一度以為我是個啞巴。她可能不知道,孩子的語言來自於模仿,她跟我說的最多的就是那三個字,我在這樣的環境中最後沒成為一個真正的啞巴,也算是我僅有的一點運氣了。

  多災多難的童年裡,我唯一的朋友,是一棵樹。

  院子後邊門口的一棵大榆樹。

  大榆樹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從我有印象的時候,它就在那裡。

  大榆樹緊挨著院牆,長得又高又粗。枝幹盤曲嶙峋,上面密布著魚鱗一樣粗糙的樹皮。樹幹兩三米的地方殘留著一個烏黑的疤痕,那是老榆樹曾遭過雷擊的痕跡。

  每到春天,大榆樹上面結滿一串串榆錢,嫩綠的、像錢幣一樣的榆錢,奶奶把它摘下來,蒸榆錢饅頭,或者熬粥、蒸飯。

  對於貧苦人家來說,榆錢的重要不亞於糧食。

  對於我來說,榆錢更加重要。

  每次奶奶忙的顧不上我的時候,飢餓難忍的我,便默默的摘上兩串榆錢,然後坐在樹下,一口榆錢,一口涼水,靜靜的吃完。

  我不敢喊奶奶做飯。

  我總是提醒我自己,我是討債鬼,不能再做討人嫌的事。

  大榆樹下有幾塊我費了很大力氣找來的石板,難過的時候,受了委屈的時候,我都會坐在這裡。

  靠在大樹上,大樹只會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它不會嘲笑我,疏遠我,不會罵我是討債鬼。

  很多個想念爸爸媽媽的夜晚,我會抱著大樹流眼淚。那些沒人願意聽的話,我喃喃的說給大樹聽。

  「大榆樹,別人都有爸爸媽媽,為什麼我沒有?」

  「大榆樹,我好羨慕山妮和二娃,他們的爸爸媽媽打工回來了,還給他倆帶新衣服了呢!」

  「大榆樹,你要是會說話多好啊!你為什麼不會說話呢?牛郎的老黃牛就會說話。」

  大榆樹回應我的只有風吹樹葉嘩啦啦的響聲。

  大榆樹亭亭如蓋的樹冠,遮天蔽日,也避雨,下小雨的時候,我依然坐在樹下,零星的雨點一點也澆不濕我,只是奶奶會罵我:

  「小討債鬼,下雨也不回來,在樹下等著遭雷劈呢!」

  我知道她是好意,所以慢吞吞的起身,只是心裡頗為擔心,大榆樹可不要再遭了雷劈。

  唉!

  我為大榆樹也是操碎了心,晴天怕他旱,雨天怕它澇,打雷怕它挨劈。

  可是我又做不了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炎熱的時候,給大樹澆點水。

  我個子矮,力氣又小,拎不動一桶水,每次只能趔趔趄趄的端著一盆水,來來回回跑上好幾趟。

  每次被奶奶看到,她總會拍著大腿罵我:

  「夭壽啊!你這個討債鬼,只會做這些白費力氣的事!」

  她罵歸罵,可是我依然照做不誤,這是我為數不多的不聽話的時候。

  因為我堅信,我做的事並沒有白費力氣,每次澆完水,我都感覺到 大榆樹隨風搖擺的極為歡實。

  現在回想起來,澆灌大榆樹的何止是泉水雨水?

  還有我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