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歲試著伸手在一個年輕男人眼前晃晃,那人本來背著一簍魚往前走,榮歲伸手後他忽然就停了下來,黑色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榮歲的方向,不說話也不動。閱讀
「臥槽!!」榮歲僵著身體,緊張的盯著他,片刻後年輕男人轉過頭,繼續滿臉笑容的背著魚簍跟榮歲擦肩而過。
受驚的拍拍胸口,榮歲拉著殷燭之快步往前走,再不敢主動招惹這些村民。
「這些是鬼嗎?」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停下,榮歲問道。
殷燭之從進來後眉頭就沒放鬆過,板著臉也有些疑惑,「不是。」
「也不是妖。」看見榮歲的表情,他又補充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榮歲小聲嘀咕,「你也有不知道的啊?」
殷燭之耳朵微紅,對於自己竟然看不出這些東西的來歷覺得有些羞窘,但他確實看不出來,只能老實道:「世間萬物,我也不是樣樣都清楚,只是活得久,所以比常人見識多些而已。」
榮歲注意到他發紅的耳尖,心道燭龍看著一副高嶺之花的樣子,臉皮還挺薄,也不知道是本來性格就這樣,還是變小了導致的。
他於是牽起殷燭之的手,繼續往前走,「不知道有不知道的辦法,我們先去看看他們要做什麼。」
村民大多都往一個方向在走,那是村子的盡頭,坐落著一座修建的比其他房子都要高大精緻的建築。
榮歲猜測那應該是祠堂一類的建築,村民們抬著桌椅板凳、食物酒水往那邊走,沒一會兒祠堂前的空地上就已經堆滿了東西。
繞過村民跟堆滿的食物器具,榮歲準備進祠堂去看一看,然而他才邁入一步,後背忽然感受到一陣強烈的目光,他微微轉頭,就見本來在忙碌的村民此時正齊刷刷的盯著他看。
跟之前那個年輕男人一樣的目光,黝黑、空洞、沒有生氣。
榮歲:「…………」
他試著收回抬起的腳,就站在祠堂門口不動,齊刷刷盯著他的村民就仿佛被按了播放鍵一樣,重新繼續手上的事情,互相之間會小聲的說話玩笑,就仿佛從來沒有看到過祠堂門口的兩人一樣。
不能進去,榮歲只能伸長脖子往裡面看,「看樣子是不能進去了。」不然鬼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好在這個祠堂雖然大,但是裡面沒有太多的遮擋,一眼就能看完。
就像榮歲的猜測一樣,這是一間祠堂,但是供奉的並不是祖宗牌位,而是一座人形的雕像。雕像建造的十分高大威猛,祂穿著一身朱裳紅袍,身披熊皮,一手執長戈,一手拿盾牌,臉上還戴著金色面具。這面具又跟在村子的牆壁上看到的不同,它有四個眼睛,四個角也比普通面具的更長一些,因此看著也更詭異兇惡一些。
在雕像下面還有十二個矮桌。每個矮桌上擺放著一個面具,基本造型都是四角,凸眼,巨嘴獠牙,無耳。區別它們的是面具之上的花紋,每個面具都刻著完全不同的花紋,還有的寫著古老的文字,顯然各自代表著不同含義。
榮歲的視線在這些面具上一一掃過,在掃過其中一個面具時,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
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神像,不由小聲犯嘀咕,「別是什麼邪神吧?」畢竟這一個比一個凶神惡煞的,看著也不像是什麼善類。
「是方相氏。」殷燭之開口道。
方相氏又名嫫母,她是黃帝妻子,也是早時人族普遍信仰的神祗,是可以驅疫辟邪的神。昔日黃帝巡行天下,其元妻在路途中病逝。黃帝於是令嫫母指揮祀事,監護靈柩。因她能力出眾,黃帝立其為方相氏,用她兇惡的相貌來驅邪。
在上古時期,人族式微,凶獸橫行,許多凶獸出現都意味著的疫病跟災難,更別說還有顓頊氏三子死後化為疫鬼,為禍人間。
人族力量弱小,極難靠自己抵禦這些凶邪之物,便只能請求藉助神靈的力量來驅凶辟邪。
而方相氏因為生的高大,面容醜陋能驅邪祟,所以許多百姓都供奉她。每逢春秋冬交替之際,都會舉行大儺,請方相氏驅逐疫鬼。
殷燭之的目光落在十二個面具之上,緩緩道:「這十二個面具,便是十二獸神,在儺儀中,十二獸神會被方相氏征服,然後在方相氏的指揮下幫助百姓驅逐疫鬼。」
榮歲道:「那他們這是在準備儺儀?聽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儺儀他也聽說過一些,這種古老的儀式一直到了現代都有流傳,而且後來還發展演變出了儺戲,被稱為戲劇的活化石。雖然帶著兇惡的面具大幅度跳動吼叫,在不懂的人看來有些詭異恐怖,但實際上卻是個驅鬼祈福的儀式。
殷燭之搖搖頭,目光落在一個刻著虎紋的面具上,神情有些凝重,「你沒有發現,我們已經把村子走了一圈,卻沒有看到窮奇嗎?」
榮歲一愣,反應過來後悚然一驚,「你是說……」
殷燭之伸手點點那個虎紋面具,「儺儀中的十二獸神,其中一個是窮奇。」
榮歲一懵,下意識往前一步要去看那個面具,身後頓時傳來碗碟摔碎的聲音,齊刷刷又陰森詭異的目光刺在他背上,榮歲僵住身體,進退兩難。
殷燭之牽著他的手將他拉出來,那些百姓果然又重新撿起掉落的器皿開始忙碌,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只有一絲餘暉在天邊,勉強照亮這一方天空。
殷燭之道:「窮奇很可能是被困住在了某一處,但是這些村民是怎麼困住他的,我還未想通。」
他看著越來越暗沉的天色,「而且儺儀中還有一個環節,便是找人穿黃衣扮做鬼祟,被方相氏跟十二獸驅逐出村子。」
驅有形之鬼,這是後來慢慢演變出來的,原本的儺儀中,只是由方相氏帶領十二獸挨個在房屋中進行驅逐,後來慢慢的就演變為,由人扮演鬼祟,然後在儀式中被驅逐出去。
但他們一路走來,只看到了驅鬼的面具,卻沒有看見代表鬼祟的面具。
那麼儺儀上的鬼祟從哪裡來?要麼是這村子裡還有其他看不見的東西,要麼就是……他們這些外來人,就是要驅逐的鬼。
不論是哪一種,對於他們都算不上好消息。
天邊最後一絲餘光也被黑暗吞噬,天邊忽然響起沉重的鼓點聲,鼓聲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聲比一聲急促,像是敲在人心上。榮歲聽著,總覺得十分的淒涼悲愴。
那些村民們似乎聽不到鼓聲,手腳麻利的將東西整理好,再把食物用布巾蓋上,就三五成群的回了各自家中。
街道上片刻就變得空蕩下來,村民回去後,房屋裡卻沒有燃起燭火,街道上的夜色越來越重,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抓緊我。」
垂在身側的手被緊緊握住,一道不同於稚兒的冷冽聲線響起,榮歲轉過頭看向身側位置,只能依稀看到一雙金黃澄澈的眼瞳。
殷燭之牽著他,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榮歲看不見腳下的路,走的有些踉蹌,但好在殷燭之很細心,半扶著他給他指明方向。
黑暗之中,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榮歲感覺到握著他的大手沉穩有力,即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也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
身後的黑暗裡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榮歲想回頭去看,卻被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捂住了眼睛,殷燭之的聲線依舊冷冽,細聽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別看。」
榮歲眨了眨眼睛,眼睫毛搔在殷燭之手心,撓的他有些癢。
「是什麼?」
「那些村民。」
前方傳來一絲暖黃的燈光,殷燭之看到巴士的模樣,小聲道:「到了。」
他鬆開捂在榮歲眼睛上的手,榮歲眨眨眼睛,看著巴士車上透出來的光亮有些不適應。
司機看見他們回來,連忙打開車門讓他們上來,只是到了殷燭之時,顫抖著聲音問了一句,「跟你一起出去的不是個漂亮小孩兒嗎?」
榮歲眨眨眼睛,看著一身休閒裝的殷燭之,惡趣味道:「長大了,你沒發現他跟那小孩兒眉眼一模一樣嗎?」
司機:「…………」他就說那小孩兒肯定也不是人,不然哪有探路帶個小孩兒作伴的。
「是、是挺像的……」乾笑兩聲,司機搓搓手臂往駕駛座縮了縮,沒看再去看殷燭之。
其他人都呼啦圍上來問情況,溫暾往後面榮歲身後看了看,「爺爺怎麼沒回來?」
榮歲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還是極力掩飾住了擔憂,「前面是個村子,我們在村子裡找了一圈,都沒有看見人。」
白澤道:「村子?遠嗎?我們從這裡完全看不到有村落。」
榮歲:「要走近了才能看到,似乎是個古代的村落,村民也很詭異,不是妖也不是鬼怪,連神君都看不出來是什麼。」
「村子明天要舉行儺儀,我們懷疑父親是被困在村里了,準備天亮了再去一趟。」
他們說話間,就聽前面的司機又大叫一聲,連滾帶爬的躲到了後面來。
「外面有鬼!外面有鬼啊啊啊!」
他蹲在中間的過道上雙手合,十一邊胡亂念著「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觀音菩薩保佑」,一邊抬著袖子抹眼淚哭訴。
「我不想死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出發前老婆還說熬了骨頭湯等我回去喝嗚嗚嗚嗚……」
榮歲看著他傷心欲絕的模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會有事的,外面有鬼,我們這也有一車妖怪呢,肯定能讓你回家喝骨頭湯。」
司機哭聲一頓:「………………」那謝謝您啊?
一直沒說話的殷燭之走到窗戶邊往外看。車窗之外是純然的黑,除了車頂上的一排小燈發出微弱的光,勉強照亮車內的空間,車外的世界就像是浸入了一池子的墨水裡,除了漆黑還是漆黑。
車窗倒影之中,金色的眼瞳越發璀璨,殷燭之看著黑暗中潛行的生物,手指抵在玻璃車窗之上,一朵紅色的火苗就從他指尖飄飄忽忽的飛到了窗外去。
火苗很微弱,晃動間卻能照亮周圍的一小塊地方,只見它所過之處,黑暗短暫退散,露出一張張帶著猙獰面具的臉。
這面具是木製的,就跟榮歲看見的掛在牆壁上的那些面具一樣,只是先前那些面具雖然猙獰,卻並不讓人畏懼和不適。而此時在濃重的墨色之中,偶爾被火光照到的面具,卻散發著人令人不舒服的氣息。
凸眼,四角,巨口獠牙,無耳,一模一樣的造型,此時這些面具卻像是長在村民臉上一樣,榮歲動了動,甚至能看見面具凸起的眼球也跟著動了動。
「燒不起來。」殷燭之忽然開口道:「它們是無形之物。」
燭龍曾銜火精鎮守幽冥,火精可燒盡一切鬼祟污穢,但火精接觸到這些村民之後,卻並沒有燃燒,說明他們並不是鬼祟,而是無形之物。
無形無體的無形之物,自然不會燃燒。
白澤道:「會不會是怨力?」
除了鬼祟妖怪之外,這世間其實還存在許多其他形態的生物,怨力便是其中一種。
妖物是天生天養,魂魄是死後而化,而怨力,則是強烈的怨念匯聚而成。
白澤曾經就見過一次。那是一個戰敗的城池,據說千年前兩座城池打仗,戰勝一方將戰敗城池的百姓全部屠殺殆盡,千年過去,那座城池已經荒廢,死去的百姓早已經化為白骨。但偶爾有人誤闖進去,卻發現城池如同昔日繁華,死去的百姓仍然在其中安居樂業。
有請過高人超度,但都說並沒有鬼怪作祟。
白澤後來偶然經過,好奇便去看過一次,果然如同傳言一般,那些百姓在其中生活著,外人進去亦沒有影響,就像是在兩個世界中一樣。發現是怨力作祟,還是因為他城牆上看見了一柄長/槍,那長/槍紅纓殘落,布滿鏽跡,唯有槍/尖雪白鋒利。
他好奇之下將那長/槍拔起來,城池中的繁榮景象就都消失無蹤。只剩下滿目頹敗跟荒蕪。
那柄長/槍的主人據說是一位十分勇猛的將軍,他一直守護著城池跟百姓,卻在那一戰中落敗,與滿城百姓同死,只留下一柄長/槍。
「如果是怨力,至少要有一個載體。」白澤道:「而且,怨力只是強烈的怨念匯聚而成的一種類似幻像的東西,並不具有攻擊性。」
而他們看到的這些村民,怎麼看也不像是無害的樣子。
白澤也有些不確定起來。
這時天邊又響起一陣大鼓聲,音色厚重雄渾,咚咚響了三下之後,帶著面具的村民就驚弓之鳥一樣退了回去。
榮歲問:「這鼓聲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在村里也並沒有看到大鼓,說起來儺儀時確實會用到鼓,只是在祠堂時卻並沒有看到。
「從四面八方來。」
殷燭之打開窗戶,冰涼的風從窗縫吹進來,那一朵火光順著風飄進來,停在榮歲面前晃了晃,才消失不見。
「明天再去看看,是不是怨力到時候就知道了。」
榮歲點點頭,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他靠著窗戶,一轉頭外面就是漆黑的夜,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看時間,手機上的時間從進來後就再也沒有變過,榮歲極輕的嘆了一口氣,盯著屏幕上他跟榮富的合照發呆。
「睡吧。」殷燭之抽出他的手機,將車窗的窗簾合上,「窮奇是十二獸神之一,真要算起來比我們的處境還要好些,不會有事的。」
榮歲伸手揉揉臉,低低的應了一聲。車上還有老人孩子,即使他擔心榮富,也不敢表現的太過明顯,剛才一直強忍著,現在安靜下來,才有些控制不住情緒。
殷燭之猶豫了一下,抬手在他頭上揉了揉。
榮歲朝他感激的笑了笑,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強迫自己闔目休息,明天還要去村子裡,他必須養足精神。
對妖族來說,睡眠並不是必須的,殷燭之學著榮歲的樣子靠後半躺著,躺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側過臉,盯著睡著的榮歲看。
兩人的位置離得很近,殷燭之一側臉,就能看見身邊的青年。
榮歲睡的不是很安穩,眉頭微微皺著,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安的轉動。殷燭之抬手在他皺起的眉心輕輕點了一下,面容在燈光下些許柔和,「好好睡一覺。」
隨著他的手指離開,榮歲皺起的眉頭鬆開,呼吸也變得平和綿長起來。
殷燭之轉過臉,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過去看他。以前他跟青年的交集並不多,最多也就是青年在做了好吃的食物後,會拿一份送到他面前。但他從未回應過,庇護鐘山以及鐘山的生靈,是他的職責所在,並不需要青年的上供。
可能因為這樣,青年就將他當做了一個不會說話的石像,偶爾會跟他絮絮叨叨的說些話,他一開始覺得有些吵鬧,習慣了之後,又覺得聽聽鐘山生靈的生活也不錯,便由他去了。
然而現在切身感受到那種溫暖感覺後,殷燭之卻覺得有些不滿足了。
他並不滿足於在一旁看著這份溫暖。
垂下眼睫,斂下燦燦的金眸,殷燭之變回幼崽模樣,抬爪遲疑了一下,便越過椅背,爬到了榮歲的腿上窩好。
溫熱的體溫透過相貼的皮膚傳過來,殷燭之滿意的眯了眯眼睛,盤著尾巴安靜的窩在榮歲腿上。
…
一.夜過去,太陽從東方升起,晨輝驅散黑夜,明亮的光線透過窗簾照進來,榮歲被光線晃到,緩緩睜開了眼睛。
坐著睡了一晚上,身體有些僵硬,他動了動腿,才察覺到大.腿上忽然多出來的重量。
榮歲迷茫的跟腿上的龍崽大眼瞪小眼,「你……」
殷燭之什麼時候變回來的?又什麼時候爬到他腿上的?明明昨天他睡覺的時候,鐘山之神還好好的坐在他邊上。榮歲迷迷糊糊的想到。
「要出發了。」殷燭之抿了抿耳朵,尾巴尖偷偷卷了卷,一臉鎮定的爬回自己的座位上,然後搖身一變,又是昨天高冷可靠的神君。
「哦對,我們走吧。」提到正事,榮歲也顧不上糾結別的了,揉揉眼睛跟殷燭之一起下車。
這次去還帶上了畢方,龍睚跟其他人則留在車上做後應。
畢方蹲在榮歲腦袋上,司機已經見怪不怪,一臉平靜的打開車門讓他們下去。
三人再次往村子走去。
村子比昨天更熱鬧一些。小孩兒們已經換上了五彩衣裳,臉上帶著木製的面具追逐嬉戲。大人們則已經開始在路邊練習著儺儛。
畢方甩了甩腦袋,吐槽道:「他們在跳大神嗎?」
儺儛的動作幅度大而誇張,因為是從驅趕野獸的動作中演變而來,所以不太講究韻律跟美感,而是以大幅度重複的程式舞蹈為主。看起來就沒有那麼那麼美觀,甚至有時候可以稱一句辣眼睛。
他們走到昨日的祠堂處,就見祠堂前的空地已經搭起了祭台,祭台之上放著一尊小些的方相氏雕像,在方相氏之下,則依次排列著十二個獸神面具,榮歲一眼就看到了刻著虎紋代表窮奇的那個面具。
祭品都已經擺列整齊,要先在祭台上供奉過,等儺儀結束後,村民才會將祭祀的生肉做成盛宴,一起慶祝。
榮歲盯著那個面具看,「那個面具會是爸爸嗎?」
殷燭之看了一眼,「可能性很大。」
畢方道:「為什麼不直接把面具搶過來?」
「這裡不是真實存在的世界。」殷燭之看著遠處的天空,「……自有他的一套規則,我們如果貿然打破了這裡的規則,可能會生出別的變化。」
這些村民最重視的無非就是這次的大儺,所以榮歲試圖進入祠堂時,那些村民就會齊齊看向他們,如果昨天榮歲執意進入,誰也不知道會引發什麼後果。
十二獸神的面具是儺儀的重要物品,顯然不是他們隨隨便便能搶走的。
榮歲皺眉,「那要怎麼辦?等他們舉行完儀式嗎?可是誰知道儀式結束後會發生什麼。」
殷燭之搖搖頭,「要找到源頭。」
這些村民只是果,不是造成這一切的因。要想順利離開,還得找到這一切的源頭才行。
三人站在一邊,看著村民歡天喜地的準備儺儀。
扮演方相氏的是個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身後披著野獸的獸皮,背後背著一塊木製盾牌,手裡拿著長戟,如果不看那張臉,跟方相氏倒還真的有些像。
十二獸神也是挑選的村里年輕力壯的男人,各個身材魁梧,穿著紅衣,腰間掛著五彩的絲帶。
方相氏跟十二獸神都還沒有帶上面具,齊齊聚在祭台下等著什麼。在天上的太陽升到最高,人的影子變得最短的時候,主持的司儀大聲唱喝,「請神。」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空中忽然響起急促激昂的鼓點聲,扮演方相氏的男子闊步上前,對著方相氏的神像行了個古怪的禮儀,「請神靈賜我等力量。」
說完他便起身,將方相氏雕像上的金色四眼面具取下,扣在了自己臉上。
其餘十二人,都如同他一樣,行過複雜的禮儀後,也將十二獸神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臉上。
觀禮的村民歡呼一聲,紛紛扣上自己的面具,高舉著手左右蹦跳,用榮歲聽不懂的語言熱烈歡呼。
而帶上面具的十三人,則分成兩個陣營,氣勢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方相氏一人獨對十二獸神,凝重的氛圍逐漸蔓延開來,歡呼舞蹈的村民也被感染而安靜下來,緊張的看著這一幕。只有渾厚的鼓聲還在繼續,但是鼓點已經舒緩了下來。
方相氏發出一聲怒吼,一手長戟一手盾牌,開始在原地跳動。十二神獸亦回敬一樣的開始圍著他跳動。
在儺儀中,方相氏要先打敗十二神獸,令其臣服,才能驅使十二獸神吃鬼。
祭台下,方相氏張開手左右跳動幾下,然後大喝一聲,就將長戟刺向一個獸神額頭。被刺中的獸神停下動作,做出一個臣服的動作。
村民中又爆發出一陣熱烈歡呼,隨後方相氏依次收服十二獸神,帶領他們往村民家中走去。
接下來便是驅鬼的環節。
以方相氏為首,十二獸神為輔,他們挨個進入房屋之中,在屋裡繞圈、跳舞,以此驅除疫鬼,村民們跟在後面,嘰里咕嚕的說著榮歲聽不懂的話語。
村裡的房屋不算多,但是挨家挨戶的跳過去,時間上也也有些勉強,似乎轉眼間天上的太陽就已經落到了西邊地平線上。
方相氏跟十二獸神從最後一間屋子裡出來,卻並沒有結束儀式,扮演方相氏的男人舉起長戟,高聲道:「村外還有惡鬼窺伺,我們要驅除惡鬼!」
村民跟著振臂高呼,「驅除惡鬼!驅除惡鬼!」
他們一遍一遍重複著「」驅除惡鬼,聲音變得機械而僵硬,遠處夕陽的餘暉落在面具上,忽而生出一絲詭異來。
村外的惡鬼……說的不就他們麼,榮歲腳步一動,卻被殷燭之拉住,殷燭之豎起食指在唇上輕按,「噓,先看著。」
榮歲一愣,就見這些村民高舉著手臂,歡呼著跟在方相氏身後,緩緩走出了村子。
榮歲注意到,在村民離開村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身體忽然變得乾癟下來,空蕩蕩的衣服在風中飄動,但木製的面具中,仍然發出機械而重複的聲音,「驅除惡鬼!驅除惡鬼!」
就像昨天夜裡看見的那些如同鬼魅的村民一樣,詭異而恐怖。
橘紅的夕陽只剩下最後一點還露出在地平線上,赤紅的晚霞鋪滿半邊天空,還有半邊則已經鋪滿了暮色,帶著面具的村民們緩慢朝著巴士的方向走去,榮歲心裡著急,只能頻頻看向殷燭之。
殷燭之看著遠處,眼中倒映著天邊的紅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安撫拍了拍榮歲的肩膀,他囑咐道:「不要走出村子。」
他看了一眼夕陽沉下的地方,那裡還剩下最後一絲極紅極亮的光,沉悶的鼓聲也是從那裡傳來,他身形忽漲,化為巨龍騰飛上天,以極快的速度追趕著最後的一絲光亮而去。
鼓聲還在繼續,急促中又帶著一絲哀戚,村民腳步不停,已經將巴士團團圍住。
有殷燭之囑咐,榮歲沒敢隨意踏出村子,只能焦急的站在村口眺望巴士的情況。
.
身形倍漲,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殷燭之飛到夕陽落下的地方,尾巴朝著天地交接之處大力抽去……成年燭龍的鱗片堅硬無比,尾巴上的鬃毛更是堪比刀劍,不過片刻,他們所處的這一方天地就微微震顫地起來。
榮歲抬頭看向天上,只見幾乎與這一方天地一樣高大的燭龍,黑色鱗片在夕陽下折射出紅色的光芒,仿佛裹挾著熊熊燃燒的火焰。
殷燭之動作不停,繼續朝著同一個位置攻擊。
而包圍巴士的村民卻面露驚恐,開始躁動起來,「鬼來了!是鬼!」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他們是鬼!」
木製的面具似乎與村民們融為一體,呆板的面孔上露出或驚恐或猙獰的表情,但最後他們都一致的撲到巴士上,奮力的用手中的武器敲打車窗。
「操.他.娘的!」
敲打聲中忽然冒出一句極其突兀的髒話,擠在最裡層帶著窮奇面具的男人,忽然奪過方相氏手中的長戟,然後長戟一片橫掃,將趴在車窗上的村民全部掃開。
「老子終於能出來了。」男人拿著長戟左右晃蕩,似乎很不習慣這身體,他低頭掃視一圈,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髒話,「這他娘什麼玩意兒?我身體呢?」
他說話的空檔,村民再次朝巴士撲了過去,榮富罵了兩句,只能用這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的身體上前將村民趕開。
「都給老子滾遠點兒!」
他被陰了一道,好不容易脫身了又發現不是自己的身體,火氣大得很,提著長戟就將巴士周圍的村民全部掃開。
外面的面具人忽然自己打了起來,白澤停下畫到一半的陣法,湊到車窗跟前看,「內鬥了?那陣法還畫不畫啦?」
龍睚眯著眼看看遠處的燭龍,搖搖頭道:「不用畫了。」
.
暗沉的天邊忽然現出一道裂縫,燭龍兩爪扒著裂縫用力一撕,空中就響起一聲痛呼,「啊疼疼疼疼!」
殷燭之眼神凜冽,仍未停住動作,直接撕出了一個足以容納他通過的通道來。
在那聲音響起來的同時,帶著面具的村民也陡然消失不見,就剩下一個古舊的窮奇面具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聲響。
面具里的榮富被摔得齜牙咧嘴頭昏眼花,嘶嘶抽著氣疼得他直罵娘。
榮歲遠遠看見圍著巴士的村民消失,連忙抱著畢方跑過來,然後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表演國罵十八連。
榮富被困在面具里動彈不了,只能過過嘴癮,看見他乖崽來了才悻悻收聲,「乖崽,乖崽,快把我撿起來。」
抽抽嘴角,榮歲看著他變成面具的老父親,彎腰將面具撿了起來,「怎麼回事?」
就出去探個路,還把自己弄到面具里去了。
榮富也鬱悶啊,他就就是探路的時候發現村里在準備大儺。作為十二獸神之一的窮奇本尊,他看著雕刻醜陋的面具有點不順眼,不顧村民的瞪視把面具搶走了。結果還沒走出兩步呢,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被困在了面具里。
榮歲聽完還能說什麼呢,只能對他的老父親說了一句「該」。
…
村民消失了,天地的震顫卻還未結束,殷燭之每用一分力,那聲音就叫的更慘,榮歲聽著就跟殺豬似的。
「啊啊啊啊啊好疼啊!」
「別撕了別撕了快住手嗚嗚嗚嗚嗚……」
「人家臉都要爛了嗚嗚……」
榮歲神情複雜,低頭問他的老父親,「這是個什麼妖怪?」聽著怪……的。
「不知道。」榮富哼哼唧唧的不高興,「我怎麼會認識這么娘唧唧的妖怪。」
倒是白澤盯著天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會不會是夔?」
《山海經》中記載: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
被剝皮做成了大鼓,倒是跟夔的情形對上了。
「是我是我,大俠饒命嗚嗚嗚嗚……」隨著嗚嗚的哭聲,一頭只有一腳的巨牛緩緩浮現出來,他的身體有點發虛,顯然是已經沒有了實體。
雖然長的強壯威猛,但夔卻一副弱唧唧的模樣,黑色的牛眼睛裡噙滿了眼淚,委屈的看著榮歲他們,「你們幹什麼啊!?人家睡覺睡得好好的……」
榮歲:「…………」
他對著嬌嬌弱弱的夔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好半天才想起來反問:「是你先把我們困在這裡的吧?」
沒想到長得挺老實竟然還會惡人先告狀!
夔水潤潤的牛眼睛眨了眨,無辜道:「瞎說,我一直在睡覺,連身都沒有翻過!」
榮歲:「?」
他隱約察覺到了似乎有哪裡不對,舉起束縛住榮富的那張面具問道:「那這個面具你認識嗎?」
哪知道夔一看到面具又嗚嗚哭了起來,哭著還不忘將面具一把奪過去抱在懷裡,「認識得嗚嗚嗚……」
榮富被他抱在懷裡蹭可噁心壞了,又不能掙脫,只能憤怒的大罵,「哭個卵子,你是不會好好說話咋地?趕緊放開老子!」
夔被嚇得打了個響嗝,哭聲一下就停了,呆呆的看著懷裡的面具,傷心道:「你怎麼罵人呢?」
過了片刻他又尖叫一聲,將面具狠狠扔在地上,「這不是我的面具!」
榮富被砸的暈頭轉向,連罵人都忘了。
榮歲將面具撿起來拍乾淨,看夔的樣子應該不是作假,似乎是對這一切真的不知情。便將村子裡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聽完後夔整頭牛都有點愣愣的,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睛,雖然沒有大哭,榮歲卻覺得他這次是真的在傷心,就像之前聽到的鼓聲一樣,滿是悲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夔怏怏的說。
那時候他還是頭年輕的夔,不小心被捉去剝皮做成了鼓,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意識始終沒散,就附在鼓上,四處輾轉。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用他的皮製成的大鼓流落到了一個村子裡,村子不是很富饒,但是村民卻都勤懇勤懇,努力的生活著。
夔被放在了祠堂里,每年大儺的時候會被拿出來舉行儺儀,他很喜歡村子的人和氛圍,於是每次都努力發出最響亮的聲音,同村民一起為村莊祈福。
這樣過了不知道幾代,忽然有一次的儺儀上出現了失誤。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惡鬼盤踞在村子裡,村民舉行的大儺沒能趕走它,反而激怒了惡鬼,將一整個村子人都吃光了。
昔日熱鬧的村莊就剩下孤零零的夔,和一張老舊的面具。夔很傷心,他只記得自己哭了很久,將僅剩的面具藏在鼓身里,就隨著村莊一起陷入了沉眠之中。
「再醒過來的時候,就是現在了。」提起傷心事,他的情緒低落不少,「你們看見的大概是我的夢境吧。」
他還依稀記得自己睡的不是很好,似乎是做了很多的噩夢。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夔是個好夔,知道自己不小心幹了壞事,還跟榮歲道歉,「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們能不能不要撕我的臉了嗚嗚嗚……好疼的。」
榮歲看了看已經豁出一個大口子的天空,奮力朝殷燭之招了招手,巨大的燭龍在空中盤旋幾圈,縮小身形落到了榮歲的懷裡。
榮歲在他背脊上順了順,「辛苦了。」
殷燭之趴在他懷裡,有些疲憊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