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一戰,燕軍首戰告敗,這對從前所向披靡的燕軍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韋正卿的軍隊竟然如此強悍。
入夜,燕軍的營地,一簇簇篝火在靜靜燃燒。
大家進進出出,十分忙碌卻又很安靜。
今天好多士兵都受了傷,傷的不只是身,還有陣前最需要,最不敢丟失的鬥志與信心。
從前,單連城還是晉王的時候,他們在他的帶領下,從來下戰場都是慶功,還沒有像如今這般,在黑夜裡默默舔拭傷口的時候,覺得有些窩囊。
單連城的手臂有一點小傷,被軍醫包紮好後,他出主帳去看那些傷員。
由於受傷的將士們太多了,幾個軍醫根本忙不過來,大家不得不按照軍醫所教,互相幫忙處理彼此的傷口。
「皇上,好幾個將士傷得太重,可惜我們帶的麻沸散已經不夠用了。」有一個年長的軍醫小心翼翼地在單連城面前稟報情況。
「不是可以針刺麻醉?」單連城淡淡開口。
那軍醫愣了愣,面色十分尷尬,拱了拱手,「皇上,臣慚愧,未曾聽聞過這針刺麻醉。」
單連城緩緩移動視線,目光停滯在不遠處的一簇篝火中。
他憶起幾年前,他深受重傷的那個晚上,他初次見到她。
她與她確實有著一樣的面容,卻是完全不同的性子。
她宣揚自己有不用麻沸散就可以止痛的本事,她身材瘦弱,一雙眼睛卻狡黠如狐,年齡不大,卻有著像是在磨難中練就的沉穩和處變不驚。
她俏皮的臉上總是揚著笑容,最感興趣的就是銀子,看到銀子她的眼睛都會發光。
呵,大概天底下沒有一個女子如她這般,既貪財又好色,既聰慧又純真,風風火火,敢愛敢恨。
最初,他確實覺得她的存在是另一個她的死而復生,可她們雖然長得一樣,卻有著多麼明顯的差別啊。
不知何時,她已經偷偷走進了他的心裡,完全不因她這張臉,只因她是她,獨一無二的她,趕不走也揮不去。
夜深了,大家都入睡了。只有巡邏的士兵還在營地周圍走來走去,行走時,刀鞘摩擦著鎧甲,發出鏗然的聲音。
單連城坐在桌案前,就著燭火,翻開那本小冊子,提筆蘸墨,一筆筆寫下。
「七夕,如果有來生,我們會以怎樣的方式相遇,會不會有不同結局?」
「爹。」
帳篷的帘子被掀開,小小的身影跑了進來。
「皇上,公主聽縣城裡的人說燕軍敗了,執意要過來看你,不讓她過來她就哭個不停,奴婢只好把她帶過來了。」婉兮跟在鈴蘭的身後,有些歉意地說。
單連城擱下筆,朝著鈴蘭伸出手,鈴蘭一下子就撲進了他的懷裡。看到他手臂被包紮著,她小小的手伸過去,像是想摸,又怕碰疼了。
「爹,疼嗎?」
單連城溫和地看著她那兩片長長的睫毛,小臉心疼的樣子。
「不疼!」
「爹,鈴蘭想你。」鈴蘭抬著小臉兒,可憐巴巴地望著單連城。
單連城把她抱起來放在腿上,聲音也是旁人難得聽見的柔和。
「鈴蘭乖,爹知道,就算鈴蘭沒有爹,你也一定會很堅強的,是不是?」
鈴蘭雖然只有四歲,但這話卻像是聽懂了似的,突然嘴巴一癟
,眼淚就流了出來。
「鈴蘭不想失去爹,鈴蘭想跟爹在一起。」
單連城被她哭得心亂,替她擦掉淚水,安慰她。
「鈴蘭,乖,你不是說你要像娘一樣堅強嗎?堅強的人不可以輕易地哭,你跟婉兮回到隴縣去,等爹打完了仗,就來接你,好不好?」
鈴蘭抽泣著,從她那雙天真的眼睛裡可以看得出來,她很糾結,她不想走,可她也是懂事的。
最後,她抹乾眼淚,像是下了重大決心似地,點點頭。
「好,鈴蘭會乖乖地,爹一定要早點來接我。」
婉兮早已慢慢退出了帳篷,留給他們父女倆說話的空間。
她情不自禁地四處望,找尋那個她牽掛的身影,卻突然被一隻手拉到了暗處。
聞見熟悉的氣息,她的心呯呯直跳,按壓下心中的激動,她鎮定地望著戈風,仿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你沒受傷吧?」婉兮輕聲問。
戈風的目光一秒都不捨得從她的臉上移開,輕輕搖頭,「沒有。」
想到首戰失敗,而這一場戰役才剛剛開始,婉兮忍不住擔憂。
「戰場上,你要保重。」
戈風目光灼灼,咽了咽口水,聲音發啞。
「婉兮,你讓我知道,原來我也被人擔心著,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就算死,也不會忘記你的。」
一個死字讓婉兮心裡一驚,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
「別胡說。」
她的緊張讓戈風眸中一暖,嘴唇動了動,吻了一下她放在他唇上的手指。
婉兮頓時臉一紅,推開他,低下頭小聲說,「我得帶著公主走了,你保護好皇上,也保護好你自己。」
說完,她轉身離開,從帳篷里牽出鈴蘭,似是不舍,她又朝著他望了一眼,才坐上一輛馬車,緩緩離去。
次日,兩軍再次在紹州城外對峙。
烈烈寒風下,兩軍的旗幟啪啪作響,像是更讓氣氛又拉緊了幾分。
韋正卿騎在馬背上,對著燕軍的方向高喊。
「想當年,我也曾與燕軍的將士們一同上陣殺敵,有著同生共死的情誼。單連城,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你肯彎下膝蓋低下頭,我保證不傷害燕軍的每一個人。」
這話多麼狂妄!
單連城迎著寒風,眯著眼從容地望著韋正卿。
「自古打仗拼的不只是城池和江山,更多的是尊嚴。要朕向一個亂臣賊子低頭,朕寧願用熱血祭江山,祭奠在這場戰役中為保衛江山,保衛和平而犧牲的縷縷英魂。」
韋正卿冷笑,「你也是從前經常上陣打仗的人,你該知道,打仗靠的可不是嘴。」
從韋正卿的狂妄可以看得出來,他有著必勝的信心。而單連城雖然敗了一仗,卻也不會退縮。
最終,這場仗還是避免不了。兩軍的將士們很快喊殺在一起。
雲沖,向飛,戈風,他們都不是會被輕易打倒的人。燕軍雖然首戰敗了,可是從前屢戰屢勝的輝煌戰績讓他們不允許在失敗面前低頭,他們真是拼了命了啊,完全殺紅了眼。
單連城卻在拼殺里憶起了另一場戰役,於是他在嘶殺中漸漸變得有些恍惚。一匹匹在混亂中糾纏的馬匹,刀劍碰撞時四濺的火花漸漸變得很遙遠。
那一匹匹騎著馬嘶殺在戰場的人,他竟然有些分不清是敵軍還是燕軍。
他回想起當初,她騎著戰馬不顧一切朝他奔來的樣子,強
烈的思念讓他有些分不清是幻還是真,好像每一個騎著馬的人都是她。
他狠狠地咽了咽唾沫,竟有些沉溺於這種幻覺。
七夕,你來了嗎?
七夕,是我太想你了,所以才產生了這樣的幻覺嗎?
看著那沖向自己的人,單連城竟突然手指一松,扔掉手中的長矛,張開雙臂。
七夕,讓我抱抱你,我實在是太想你了。
我帶你離開這裡,離開戰場,離開宮廷,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好不好?
他等來的不是一個曾經在夢裡出現過的擁抱,而是一劍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身體。
「皇上……」
戈風看見了,想奔過來營救他,可是糾纏在他身邊的敵軍太多了,他根本過不來。
向飛和雲沖也被絆住了,脫不開身。
單連城覺得那一劍一定是戳中了自己的心臟,好痛,痛的不是身體,而是這一劍擊破了他的幻覺。
他捂著傷口,身體搖搖欲墜之後,從馬背上跌了下去。
韋正卿勾起得逞的笑容,駕著馬奔過來,與幾個人一起將躺在地上的單連城團團圍住。
韋正卿拿長矛指著單連城,沉聲與燕軍的將士們對話。
「燕軍的將士們,你們的皇上,你們的戰神已經倒在我的馬下,你們如果現在投降,我韋正卿一定會給你們一條生路。」
正在嘶打的兩軍突然停了下來,燕軍將士望著躺在地上的單連城,紛紛淒喊。
「皇上。」
「韋正卿,你敢?」雲沖怒瞪著他。
韋正卿洋洋自得,「你們若是不投降,就乖乖束手就擒,否則,我就提前送他上西天。」
在他的威脅下,燕軍的將軍們再也不敢亂動。
韋正卿俯視著單連城,冷笑,「單連城,先前讓你投降你不肯,現在是不是後悔了?」
「爹,爹你不要傷害連城。」突然一個女子騎著一匹馬從紹州的城門裡奔出來。
韋正卿慍怒地看著沖向這邊的韋青青,「青青,難道你到現在還對這個人存著什麼幻想嗎?他的心裡根本就從來都沒有你。」
韋青青衝到他面前,很快下馬,仰望著韋正卿懇求。
「爹,請你給他一個機會,也給女兒一個機會吧。」
說完她走到單連城面前,瞧著他的銀盔上染著鮮血,她心裡隱隱地抽痛著,她伸手撫上他染血的臉。
「連城,你投降吧,答應我,永遠陪在我身邊,我爹會為了我留下你的命的。」
單連城盯著她,目光有些泱散,聲音低低地從喉嚨里溢出來。
「七夕,如果有來生,我們會以怎樣的方式相遇,會不會有不同結局?」
七夕二字從他嘴裡一出口,韋青青咬著牙,恨得紅了眼。
「七夕,七夕,她死了都四年了,你還念著她?她到底哪裡好?」
單連城緩緩抬手,摸著插在自己心臟上的那把劍的位置。
「她沒有死,她活在這裡,永遠活在這裡。」
「青青,你讓開!」
韋正卿看不下去,朝兩個士兵使了個眼色,韋青青很快被拉開。
韋正卿用長矛指著單連城,「既然你這麼痴情,那就送你去地府與她團聚吧。」
說完,他手臂一送,長矛朝著單連城的身體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