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靈十一年,臘月三十。
除舊迎新日。
韓香早早起床,生火燒水,焚香沐浴。
辰時許,天色尚暗。
陳家小院雜房燭火昏黃。
換上黑色勁裝的少年,用木梳將滿頭濃密烏髮梳順。
隨即挽了一個髮髻,用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固定。
再將長劍千光照懸佩左側腰間,少年出了雜房,來到正屋。
為周止晴與大師兄上了元靈十一年,最後兩炷香後,少年推開院門,向莊外走去。
半個時辰後。
韓香來到伏龍鎮南街,馬家小院。
側耳聆聽自正屋內傳出的,馬三兒瞎眼老娘微微鼾聲,韓香神情平靜。
一如既往,於馬家小院中練起《八極鎮獄》來。
直至巳時許,旭日東升,正屋內才響起老太太呼喚聲。
「兒啊。」
「我在。」
「今天吃什麼啊?」
「早膳皮蛋瘦肉粥配大白饅頭,午膳東坡肉,我會燉的很軟爛,還有清燉草魚,至於晚膳,當然是吃豬肉大蔥餡餃子。」
「今兒是除夕嗎?」
「是。」
「真好啊,又活了一年。」
韓香笑了笑,不再回話,進入灶屋準備早膳。
服侍老太太用過早膳後。
韓香又用了半個時辰,走出伏龍鎮,來到陳家莊的籬笆院前。
堂舍內,學塾夫子正拿著笤帚清掃犄角旮旯的落灰雜物。
「太平提前一天祝齊師新年快樂。」
「心想事成,白頭偕老,身體健康,萬事如意,財源滾滾。」
「哼~」
頭包白色巾布,雙臂著袖套的青衣冷哼一聲,「介紹信在案桌上,自己拿。」
「軒豫是我當年稷下一位同窗師弟兒子的兒子,現任大殷胡州州牧。」
「我只負責牽線搭橋,讓你有機會見著人家。」
「至於見面後,是當縣令,還是當知府,亦或只是小吏,全憑人家之念,我不會幹涉。」
韓香進入堂舍,拿起案桌上的信封,沖青衣拱手躬身道:「太平,多謝齊師。」
「晚上來我大師兄家吃餃子?」
青衣冷淡道:「你個做徒弟的請我算怎麼回事?」
「讓戲匠自己來。」
韓香:「……」
——
每年除夕必吃豬肉大蔥餡餃子,已是牽絲門的習俗。
烈陽高懸天心時,高見秋晃悠悠來到陳家莊陳家小院。
小院內冷冷清清無一人。
「那小憨批估計又跑鎮子南街的馬家去了。」
高見秋乾脆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捧熱茶,眯眼曬太陽。
大日漸漸西斜。
少年回來了。
昏昏欲睡的高見秋緩緩睜開眼眸。
上下掃了兩眼。
「不錯,新衣裳挺合身,比你大師兄還要俊秀。」
韓香來到高見秋身前。
良久後。
高見秋再次睜開眼睛。
看著面色平靜的少年,詢問道:「你是想弒師嗎?」
韓香搖搖頭。
「那就起開,別擋著為師曬太陽。」
「還有,趕緊包餃子去。」
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
「師父,餃子熟了!」
被徒弟吵醒的高見秋睜開惺忪睡眼,正欲伸個懶腰,神色忽地一愣。
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隻明黃色的福袋。
「這孩子……」
——
這一年的第一碗餃子不再屬於周止晴,也不屬於小徒弟,更不屬於高見秋。
而是被韓香端去了伏龍鎮。
用木盒提著,跑了一刻鐘。
南街。
馬家正屋。
正在嚼食餃子的老太太,神情突然一變,抬起枯瘦手掌,自嘴中捻出一枚銅板。
「第七枚了。」
老人家樂呵道:「娘我明年一定財運亨通。」
老嫗對面的少年笑了笑,繼續夾起一隻餃子。
吃過餃子,也喝過少年專程帶來的暖胃麵湯後。
韓香去了灶屋洗碗,瞎眼老嫗則摸來手帕,細細擦拭共計九枚銅板。
元靈十一年的除夕落日很美。
瞎眼老太太掙扎著下了床。
摸索著來到供桌前。
扶著桌沿艱難跪了下去。
旋即沖馬家列祖列宗靈位虔誠叩首。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
「還請將這份財福轉予那孩子。」
老嫗伸出哆嗦的手掌,將九枚銅板小心翼翼放在了供桌上。
隨即雙手合十。
嘴唇蠕動間輕聲祈禱。
正屋外。
自灶屋走出的少年抬眸望了一眼夕陽。
然後腳步輕輕,走進正屋。
視線由高至低。
掃過小山般的靈位。
最後落到佝僂的老嫗身上。
少年伸出修長手掌,輕握千光照。
長劍無聲無息出鞘。
當最後一縷夕光消失在天地間。
昏暗瓦屋內,劍光一閃而逝。
人頭滾落。
無頭屍體仍保持跪地祈禱姿勢。
溫熱的血噴濺在少年身上,臉上。
也噴濺在供桌上的九枚銅板上。
……
馬三該死嗎?
為了老娘,盜竊被發覺後,殘殺十三條無辜性命,其中還有孩童。
這種十惡不赦之徒,不碎屍萬段、扒皮抽筋、千刀萬剮都不足以平民憤。
可馬黃氏該死嗎?
四十來年歲,別家婦人已是當祖母的人,女人卻獨自一人,含辛茹苦將兒子拉扯長大。
期間艱難困苦,外人不親身體驗,絕難感同身受。
依《韓律》,老太太沒有罪。
可韓香非殺不可。
高齡產子,本就落了病根。
蒼老而年邁的身子骨,更是雪上加霜。
甚至於連眼睛都是瞎得,耳背亦很嚴重。
可以想像,這兩年若非少年端屎端尿,一日三餐精心照料,老嫗絕會被活活餓死。
年後,韓香要出伏龍鎮。
少年走了,誰來照料老太太?
將老嫗帶上?
翻山越嶺,風餐露宿,青壯都遭不住,更何況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人。
指望左鄰右舍?
荒誕!
花重金給老人請個貼身丫鬟?
沒親人在身邊監督威懾,誰敢保證丫鬟是否會虐待老人。
最重要的一點。
老人身體越來越糟糕了。
完全憑藉那些名貴藥材在續命。
韓香能想到最好的解決方式,便是自己親手送老人上路。
少年想過下毒,可小鎮能買到的毒藥無非就是砒霜,吞服後會死的極痛苦。
下蒙汗藥再殺死、燒炭殺死、以長劍貫穿心臟殺死……
少年最後選擇一劍削首。
頭都沒了。
應該不會感受到一絲一毫疼痛吧?
「像我這樣的人,一定會死得很慘。」
元靈十一年,除夕夜的月光透過大敞的房門,透過紙糊的窗戶,灑進屋內。
如霜欺雪的月色,映照著一身黑色勁裝的少年。
仿佛冰雪中一塊裸露在外的漆黑岩石。
歸劍入鞘。
少年雙手合十,虔誠一拜。
也不知是在拜皇天后土,還是馬家列祖列宗,亦或老人無頭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