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瀾,大殷。
元靈九年,春。
中州一隅。
滄瀾江畔佇立著一位身形頎長,著藍色薄衫的少年。
背著破舊書箱,嘴裡咬著根嫩草的少年,左手掌輕撫懸佩腰間的長劍,靜靜望著激盪遠去的銀龍。
少年的眼冷,血冷,心更冷。
如這春寒料峭的風。
少年忽然想起爺爺曾唉嘆。
人生之艱難,就像那不息之長河,雖有東去大海之志,卻流程緩慢,征程多艱。
然江河水總有入海之時,而人生之志,卻常常難以實現,令人抱憾終身。
韓家幾代人為官,即使於滄瀾十大皇朝之一的玄秦,也絕可稱得上名門望族。
最高位時,少年高祖父乃玄秦廟堂三公之一大司徒,門生故吏遍天下。
可惜傳承至這一代,昔年鐘鳴鼎食之家,竟只剩少年這一根獨苗。
二十年前,玄秦武帝與白帝之爭。
作為戶部侍郎的少年爺爺站隊武帝。
五年前,雙帝之爭落幕。
白帝成王而武帝敗寇。
覆巢之下無完卵。
韓家以叛逆之罪被株連九族。
那一日的玄秦帝都南菜市場口,人頭滾滾,鮮血如雨。
那一日圍觀人海中,少年望著爺爺、爹娘、叔叔嬸嬸等韓家三百餘口人,穿著囚服跪伏於地。
當劊子手手起刀落。
當人頭骨碌碌一路滾下行刑台。
當血像霧一樣噴散開來,將視線浸染作猩紅。
少年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傷心。
反而開心。
那一刻,少年終於明白『鼓盆而歌』的寓意。
身為戶部侍郎的爺爺,再也不用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爺爺,自玄秦不遠數百萬里之遙來此大殷。」
「當年咱們爺孫借稷下學宮遠古傳送陣,只用了不到半年。」
「而今孫兒獨自一人,跋山涉水,用了五年之久。」
「爺爺,五年行百萬里路,孫兒明白一個道理。」
「死亡,於爺爺您而言,是解脫。」
「然太多太多底層階級的百姓,竟連死,都是一種奢求。」
少年手掌驟然發力。
握劍掌背陡然凸顯數條細細的蜿蜒青色血管。
微微抬眸。
少年沖遠方壯美山河輕語道:「爺爺,且安息。」
「至於孫兒,有些話,憋在心裡很久了。」
「想與這座天下,想與那些高高在上,好好說一說。」
——
元靈九年,二月初七。
春光明媚。
官道上,少年嘴裡咬著一片嫩葉,緩行的同時遙望伏龍山脈的方向。
身後突然響起車輪碾地聲,越來越近。
「嘿,少年郎。」
韓香扭頭望去。
卻見一頭老黃牛拉著一輛木板車。
趕車的漢子約莫三十來年歲,臉龐粗糙像乾裂的黃土地。
至於牛車上,坐著一位二十來年歲的婦人,懷中抱著個六七歲的女娃娃。
「少年郎,一個人嗎?」
漢子詢問道。
韓香點了點頭。
「要去哪兒?」
「伏龍山脈,伏龍鎮。」
漢子笑了笑,「伏龍鎮沒聽過,但伏龍山脈還有五六日腳程。」
「若不嫌棄,少年郎,且上車,大叔載你一程。」
韓香沖漢子拱了拱手,「多謝。」
一牛四人繼續上路。
通過交談,韓香得知,一家三口是要前往中州省洛州府探望婦人娘家人。
因為年後下了一場大雪,積雪難消融,才耽擱了這麼久。
漢子:「少年郎,你叫什麼名字?」
「韓香,字太平。」
漢子:「香……好有韻味的名字,你爹肯定是個讀書人吧。」
少年點頭,「我爹確是讀書人,不過我之名,還有字,都是陳先生取得。」
漢子好奇:「陳先生?教書先生嗎?」
少年:「對,陳先生乃稷下學宮大儒。」
漢子:「稷下學宮?沒聽過。大儒又是啥?一種官稱嗎?」
少年搖頭:「不是官,是對知識淵博之人的一種頌稱。」
漢子:「略懂略懂。」
「就好比我家鄉那些潑皮無懶,喜好鬥狗。」
「普通的狗,稱之為細狗。」
「最最厲害,最最兇殘那隻狗,稱之為狗霸,狗中之霸。」
韓香忍俊不禁,「意思差不多。」
漢子嘿嘿笑了笑,不免遭了婦人一個白眼。
「對了太平,你乃何方人士?為何要去伏龍山脈那什麼伏龍鎮?」
韓香骨:「我乃玄秦人士,此去伏龍,是為了拜求陳先生。」
這次不僅漢子,連婦人都一臉不可思議之色。
「玄秦!聽說好遠好遠的,你自個一人出來,家裡人不擔心嗎?」
韓香:「我家人死絕了。」
沉默了好一會,漢子輕聲道:「節哀。」
——
牛車慢行。
漢子可算安靜了。
欣賞沿途春色的韓香骨忽然扭頭。
婦人溫柔笑著。
而懷中女娃娃,沖少年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手中赫然一粒四四方方的蔗糖塊。
「哥哥,吃吧,可甜啦。」
韓香愣了愣神。
旋即微微一笑,也不推辭,大方接過蔗糖塊放進嘴裡。
「哥哥,允兒沒騙你吧。」
「沒,很甜。」
韓香伸手輕輕颳了下小女孩鼻尖。
女娃娃立刻眯起兩輪月牙兒。
——
二月初七。
夜幕降臨。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四人尋了處避風之地。
「黃大哥,你和嫂嫂還有允兒先歇著,我去尋柴火。」
「麻煩你了太平。」
……
約莫兩刻鐘後,韓香懷抱一捆柴火往回走。
少年腳步越來越慢。
眼神也越來越冷。
避風地。
一夥十數山匪早將漢子一家三口控制。
閃爍寒光的刀刃輕輕抵在脖頸上。
「太……太平,快……快跑啊!」
漢子即使被驚嚇到雙股顫顫,卻仍在擔憂少年安危。
少年離避風地還有七八丈之距。
山匪無馬,若少年想逃,很難追上。
看了看一臉恐慌之色的漢子、婦人,還有女娃娃。
韓香將目光投向那位跨騎老黃牛牛背上的青年。
青年體魄健碩,腰懸一柄柳葉刀,望著少年的眸光極為陰鷙,還帶著一絲絲玩味。
韓香面色平靜詢問道:「為錢財?」
青年點頭。
韓香不假思索,從衣袖內摸出錢袋,遠遠拋向青年。
青年接過後,略微掂量。
碎銀與銅板碰撞聲格外清脆悅耳。
無言揮了揮手。
一位手下將抵在女娃娃脖頸上的鋼刀,緩緩抽離。
「允兒,過來。」
韓香沖小女孩招了招手。
漢子與婦人也焦急催促道:「允兒,快過去,去你太平哥哥身邊。」
小女孩手足無措好一會後,選擇抱住娘親大腿,不願離開。
韓香慢慢解下腰間長劍。
看向青年,「此劍,以五金鍛造而成,價值數百兩銀子。」
「袋中約莫十七兩銀子,再加這柄劍,換他們三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