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京師之妓

  《京師之妓》

  清朝時期的北京城皇華坊東隅,隱匿著一片古老而神秘的區域,名曰「本司胡同」,實則乃昔日教坊司之所在,一個孕育了無數絲竹之音與紅塵故事的地方。不遠處,句欄胡同、演樂胡同交相輝映,後者更在歲月流轉中更名為眼藥胡同,靜臥於四牌樓之南,仿佛每一塊青石板都鐫刻著往昔的繁華與滄桑。

  周遭,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與粉子胡同錯落有致,它們以各自的方式訴說著京城風月場的往昔煙雲。而出城向南,南院靜靜地躺在那裡,曾是北地最為著名的煙花之地,歷史的塵埃雖已覆蓋其上,卻難掩其昔日的輝煌。

  時光回溯至順治初年,清朝承襲明制,教坊司再次成為官方管理樂舞藝伎的機構。那時的北京城,人們習慣將妓館所在之地統稱為「胡同」,而「胡同」二字,在口語中不經意間與「火弄」之音相近,漸漸地,所有狹窄小巷都被冠以「胡同」之名,但唯有那些藏著風月故事的胡同,成為了北里(即煙花之地)的代名詞。於是,逛妓館便戲稱為「逛胡同」,別有一番風味。

  光緒中葉,京城又興起了一股新風潮,「小班」之名不脛而走。這「小班」,專指內城深處,如口袋底胡同、磚塔胡同等地,那些私藏歌妓以供雅集之所。它們以其獨特的魅力,與城外那些以戲班命名的劇院區分開來,成為了權貴與文人墨客競相追逐的私密樂園。

  然而,好景不長,庚子之變的炮火不僅撕裂了京城的寧靜,也讓內城的歌妓們四散奔逃,昔日的繁華景象一去不復返。而外城的各妓館,卻意外地繼承了「小班」之名,只是此「小班」已非彼「小班」,它承載著的是歷史變遷下,新舊交替的複雜情感與記憶。

  時光回溯至丁酉、戊戌年間,南城之地,風月場所略顯凋敝,與京城韓家潭那些金碧輝煌的伶人館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這裡的規矩簡單至極,最高規格不過一桌果席,外加幾兩碎銀,約合四緡(清朝雍正年間,山西人李某在京城一個當鋪做事,一年的收入是三百緡。一緡是一千文銅錢,這收入還是不錯的。當時,一兩銀子大概是兩千文,三百緡約為一百五十兩銀子。)之數;次者,既無宴席之歡,亦無絲竹之樂,唯餘留宿一宿,費用也僅需區區二十緡,平民百姓稍作努力,即可得償所願。因此,僕役走卒,手頭稍寬裕者,便能輕易邀得一夕之歡,而那些風塵女子,也往往半推半就地應承下來,蜀中蕭龍友所言「黔卒里使窟穴其中」,實非妄言。

  京師煙花之地,層次分明,分為小班、茶室、下處三級,此乃行業內部之等級劃分;而南北兩幫之分,則源於地域文化的差異。南幫女子,性情活潑,舉止間不失輕浮,擅長周旋於各色人等之間,儀態萬千;北幫女子,則顯得更為質樸憨厚,雖在床笫之外略顯笨拙,但那份純真與執著,也別有一番風味。正如顧亭林先生所論,南人「閒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北人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番評價,於南北兩幫的煙花女子身上,亦是恰如其分。

  北幫規矩森嚴,妓女出行有上車、下車之禮,客人需贈以賀儀。她們自幼便受調教,學習彈唱,及至青春年華,便步入煙花之地,以色藝侍人,所得之資,名曰「領金」,與蘇滬之地所稱「本家」之意相通。每逢佳節,她們亦會歸家省親,展現一絲人性之溫情。妓院中,常有年逾四五十的老婦掌舵,全權處理院中事務,妓女若想留客,必先得其首肯。

  反觀南幫,院內不僅有男僕侍奉,更有女婢穿梭其間,而北幫則不然,侍奉房中的皆是青春少年,人稱「茶壺」,這一獨特景象,實為京城一景。北幫之妓與傭,對客一視同仁,即便內心有所偏頗,也絕不流露於色,更不會以衣著之華麗與否,來評判客人之尊卑。南幫則不然,風氣更為世俗。

  彼時,南北兩幫合計,也不過三十七家,每家妓女不過十人,有的甚至僅有三五人。新客初至,常以果席相待,首次交易付現銀,之後則記帳,此法雖便,卻也滋生了諸多逃債之事,致使不少掌班者虧損累累,妓院倒閉頻發。庚子之亂後,世道變遷,此業亦不得不尋求變革,以求自保,規矩制度亦隨之微調。

  客人入門,但見滿室賓客,侍者引領至一旁小屋稍憩,此謂「坐櫃房」。待前客離去,方被引入所定之房,名曰「到本房」。賓主相談約莫一小時,客人起身,擲一圓銀幣於桌上,清脆聲響,即為「開盤子」之儀。若欲留宿,夜資則需八圓至十二圓不等,一場場風花雪月,便在這古老而又新穎的規矩中悄然上演。

  時光流轉至光緒末年,京城內外,一股擄人勒索的陰霾悄然籠罩,使得那些名噪一時的花魁們,每每踏出閨閣半步,便如同踏入了未知的險境,彼此間更是相互告誡,輕易不敢外出。這一行當的從業者,在北方人口中,被戲稱為「渾渾」,寓意著他們生活在混沌與不安之中。庚子之亂,更是將這層陰影推向了極致,無數「渾渾」在這場浩劫中香消玉殞,命運多舛。

  幸而,亂世之後,警署的成立為這片土地帶來了一絲曙光,保衛措施的加強,讓京城的風月場所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妓女們身著華服,穿梭於夜色之中,那份光彩奪目,讓久經風霜的老妓也不禁感嘆,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人間仙境,莫過於此。

  談及京滬兩地的風月之別,不得不提的是那獨特的入門規矩。在上海,若想踏入「長三」的門檻,非得有可靠的介紹人引薦不可,這裡講究的是信譽與人脈,是典型的「人治」社會。而京城則大相逕庭,無論是生面孔還是熟客,無論是否相識,只要有心,皆可一試。更有甚者,老鴇會高聲呼喚,招呼客人,妓女們聞聲而出,任由客人挑選,這種開放與直接,在當時的京城,可謂獨樹一幟。

  夜幕下的京城,還流傳著一種特別的習俗——闖門子。遊冶之客,手持一盞小巧的紙質白燈,這便是他們進入風月場所的通行證。這燈,往往由前一晚的妓家贈予,而客人也頗為有趣,會將此燈帶入另一家妓院,留下後,再出門時,又會被新的妓家贈予新燈,如此循環往復。因此,每當夜幕降臨,各妓院門前,便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紙質白燈,成為京城夜色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踏入妓院,兩旁侍立的僕從高聲呼喊,宣告著客人的到來。抬頭望去,門楣之上,朱紅色的紙張上赫然寫著妓院的班名,而門邊,二三尺長的紅布隨風輕揚,門燈上,「鴻禧」二字,以赤金大字書寫,醒目而喜慶,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裡的繁華與希望。

  在繁華喧囂的京師之中,有一處酒館,名為「月下樓」,它靜靜地坐落在繁華街角,卻恪守著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堂內不得召妓伴酒,這份雅致,讓文人墨客趨之若鶩。然而,若論風月之事,另一番景象則在燈火闌珊處悄然上演,那便是城中的妓院,那裡是另一種風情的舞台。

  話說京城裡流傳著一種奇特的稱謂——「割靴」,這背後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甲公子對某妓女情有獨鍾,視為紅顏知己,卻不知自己的好友乙公子,在暗處也已與她私交甚密。兩人不經意間共享了同一位佳人,這在圈內便被稱為「靴兄靴弟」,連戲園子裡的伶人們也私下裡以此打趣。

  有文人感懷此情此景,揮毫潑墨,作《燕京新詠》一首,詩中寫道:「金粉夢裡燕子磯,舊巷烏衣泥落稀。試問海外比翼鳥,怎忍華林玉樹雙棲飛。」字裡行間,既是對往昔風華的追憶,也是對那個時代東西洋文化交融下,京城特殊風貌的微妙描繪。

  時光荏苒,自光緒辛丑年那場震驚中外的和議之後,京城的天空似乎變得更加寬廣,許多陳規舊習悄然鬆動。東單牌樓二條胡同的「第一樓」,曾是日本娼寮的聚集地,春日裡馬櫻花盛開,樓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隨著時局變遷,這裡的風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西洋女子的身影,門庭漸漸冷落,昔日繁華如夢逝水東流。

  然而,即便是在這樣的變換之中,人性的複雜與情感的糾葛依舊在上演。甲公子與乙公子,還有那位捲入兩人情感漩渦的妓女,他們的故事如同這京城的夜色一般,既深邃又迷離。在「割靴」的傳言背後,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與犧牲,又有多少真心錯付,情深緣淺。

  這一夜,月下樓外月色皎潔,而第一樓內,卻是另一番光景。燈火闌珊處,有人笑中帶淚,有人暗自神傷,而更多的,是那些隨風飄散的往事,和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在這座古老而又年輕的城市裡,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一段屬於自己的故事,等待著被歲月輕輕翻開,細細品讀。

  在道光皇帝之前的京城,風氣尚為淳樸,人們對「像姑」(即早期的女藝人或說書人)倍加尊崇,而煙花之地則極為罕見,金魚池等地不過是底層百姓與僕役雜居之所,難覓風月之影。然而,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咸豐年間,一股前所未有的風流之氣席捲京城,胭脂胡同、石頭胡同等地,一夜之間仿佛被施了魔法,家家戶戶掛起了精緻的紗燈,門楣上貼著鮮艷的紅帖,宣告著這裡已成為京城新的繁華之地。

  午後時分,香車寶馬穿梭不息,遊客如織,歡聲笑語與呼酒送客之聲交織在一起,直至夜深人靜,仍不絕於耳。這股風氣迅速在士大夫階層中蔓延開來,他們非但不以為怪,反而樂此不疲,甚至有人因此身敗名裂,甚至被革去官職,卻依然難以抵擋那燈紅酒綠的誘惑。

  在這樣的背景下,京城的伶人(戲曲演員)卻保持著一份難得的謙遜與敬畏。他們深知自己的身份與地位,遇到妓女時,往往會屈膝行禮,尊稱一聲「姑姑」,而妓女們也會以手巾、荷包等小物相贈,以示友好與尊重。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一份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光緒庚子年(即1840年)之後,伶人們逐漸變得放縱不羈,他們開始公開與妓女會面,昔日的敬畏與距離感蕩然無存。更有甚者,彼此間竟發展出了親密的關係,這在當時的社會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儘管伶妓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但人們對於妓女的態度卻依舊複雜而矛盾。若是妓女選擇與伶人共度良宵,雖不至於遭受唾棄,但終究難以獲得社會的完全接納;而一旦她們與宦官(閹人)有所牽連,則幾乎立即成為眾矢之的,人們對此類行為更是避之不及,仿佛觸碰到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禁忌。

  本章描述,我們見證了京城風月的變遷,從最初的淳樸到後來的浮華,再到最終的複雜與矛盾。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書寫著屬於自己的故事,而這一切,都成為了京城歷史長河中不可磨滅的一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