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岳星坐在副主任辦公室的藤編沙發里,陷入了沉思。
身前的木條几上放著一份文件,還有一杯喝了一半,已經冷卻的茶。
文件是關於陸毅然打人事件的處理決定,今天出了這件事之後,班本部立即進行了調查,並研究出對陸毅然的處理決定,會議剛剛結束不久。
在會議上出現了明顯的爭執。一部分幹部要求嚴懲不怠;一部分幹部則認為事出有因,陸毅然是仗義援手,應從寬酌情處理。
余岳星在會議開始後並沒有發言,他一直在觀察,嚴懲一派的代表是來自浙警系的熊本初;而酌情處理派的代表是龔秋月和李淑芬。
龔秋月和熊本初的糾葛,他是很清楚的,此事雖然沒有直接鬧到他這裡來,但在幹部和教官中傳得風風雨雨,他多少是有所耳聞。
令他有點兒吃驚的是龔秋月竟然是張芸峰的女朋友,而且,據他後來私下了解,其實已是未婚妻。他心中還暗罵那個熊本初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長眼睛,怎麼去惹張芸峰的女人。
作為浙警系的幕後大佬,特訓班的副主任和實際負責人,雖然表面上和黃埔系的總教官和教務處處長謝禮恭相處還算融洽,但是私下的暗鬥還是避免不了的。
余岳星很清楚這件事是熊本初暗地裡挑動學生李豐,以戀愛名義糾纏靜雯,其醉翁之意不在酒,打擊的對象實質是龔秋月。
余岳星很明白自己在戴笠心中的地位,並非表面看到的那麼風光。戴笠看中的只是他作為特工專家的技術能力,從杭州警官學校開始,對他的防範之心從未消失過。
作為早期留學法國的前中共黨員,北伐戰爭時期,余岳星就是被譽為「鐵軍」的**獨立團的政治指導員,後來他還參加了南昌武裝起義。
從南昌撤退後,部隊在廣東潮汕一帶遭受重創,面對屢戰屢敗的隊伍,作為「前敵委員會參謀團」成員的余岳星終於喪失了信心。
他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人不備,拿走了警衛員的便衣和組織委託他保存的一批金條,離開了這支當時看來毫無前途的部隊。
然而這支隊伍卻在槍林彈雨中神奇的生存了下來,最後在陝北延安落地生根,發展壯大。
余岳星曾酒後失言,如果當時他選擇堅持,那他的名字就會出現在現在延安的最高領導層之中。
就在六年前,當時閒居上海的余岳星通過戴笠的關係加入了軍統的前身「復興社」,並成為軍統的元老之一,從而又被延安視為叛徒。
這件事情成為他一生的恥辱,是他想忘記卻忘不掉的記憶。
余岳星在今天發生的事件中,當然站在杭警系一邊,否決了黃埔系酌情處理的要求,作出了對陸毅然嚴肅處理的決定。
處理決定的內容是:立即開除陸毅然的學籍,賠償李豐相關治療費用,移交軍事法庭處置。
散會之後,余岳星在這件事情上反覆斟酌,他知道這樣的處罰力度確實有些過大,但是面對近來聲勢日益漸長的黃埔系,也確實是需要打壓一下。
他現在考慮的是,如果就這樣直接上報到戴笠那裡,戴笠對這件事情會怎麼看?
余岳星心中非常明白,戴笠對臨澧特訓班內部存在的派系之爭,是心知肚明的,只要不過火,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如果過分鋒芒畢露,等待他的一定沒有好果子吃。
余岳星猶豫再三,還是難下決心就此上報。於是,他又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望著臨澧縣城隱隱約約,昏暗不明的燈火,再次陷入了思考當中。
◇◇◇
林寒來到了班本部所在辦公室樓下,正好看到余岳星的勤務兵小李站在門口,百無聊賴的等著余岳星下班回寢室。
由於林寒曾經被戴笠親自召見過,所以班本部的幾個勤務兵對林寒並不陌生。
小李比林寒大幾個月,看到林寒走過來,對他說:「小林同學,這麼晚了,馬上就要熄燈了,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林寒連忙說:「小李哥,我有急事要見余主任,還麻煩你通報一下。」
小李顯然覺得有些為難,說:「是什麼急事?這麼晚了,要不明天再找余主任吧,估計這會兒余主任也快要走了。」
林寒急忙說:「小李哥,我真的找余主任有急事。」
小李有些為難,正在猶豫間,就聽到二樓傳來余岳星的聲音:「是林寒同學啊,讓他進來吧。」
小李聽了,如釋重負的對林揮了揮手,小聲的說:「你快上去吧,長話短說,不要影響余主任休息。」
林寒對他點點頭,揮了一下手,就走進了辦公樓,快步上到二樓,來到余岳星的副主任辦公室門口。他正要報告,門就打開了。
余岳星站在他的面前說:「林寒同學,這麼晚了,你找我還有什麼事兒?」
林寒連忙立正,敬禮道:「報告余主任,我這裡有一封信,受託轉交給您。」
余岳星一愣,隨即又笑著對他說:「好啊,林寒同學,過來我們一起坐坐。」說著轉身走到沙發上坐下來。
林寒有一些遲疑,還是走到了沙發邊,站在那裡。
余岳星再次向他揮了一下手,讓他坐下。
林寒只好坐下來,又把手中的那封信,雙手遞給了余岳星。
余岳星趕快接過來,看了林寒一眼,林寒想站起來告辭,余岳星再次揮了一下手,讓他坐著,隨即打開信看了起來。
林寒感覺有一些尷尬,但是余岳星並沒有讓他走,所以他也只好坐著。
余岳星很快把那封信看完了,臉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變化。然後,他把那封信收起來,放在旁邊。
余岳星對林寒說:「林寒同學,看這封信,芸峰賢弟寫了有一段日子了,為什麼現在才轉交給我呢?」
林寒連忙說:「報告主任,芸峰哥當時說,這封信要在合適的時候,再轉交給余主任,學生愚笨,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何為合適時候,也不知道芸峰哥的用意何在,所以就沒有及時轉交給您,如果耽誤了事情,還請主任責罰!」
余岳星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並沒有說話。
林寒繼續說道:「不過,我聽龔教官說,今天就是合適的時候,我就趕緊送過來了。」
當然,這後面的一句話是林寒瞎編出來的,因為龔秋月並不知道張芸峰給林寒留下這封信的事。
「龔秋月教官?」余岳星有些疑惑的問道。
「是的,龔教官是這樣對我說的,學生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林寒連忙回答。
余岳星哦了一聲,像是相信了林寒的說法,然後突然轉換了話題。
「林寒同學,最近學習上有什麼困難沒有?說來聽聽,讓我也好了解一下你們的狀況。」
林寒挺直身體回到道:「謝謝余主任關心,學生最近收穫很大,學到很多新東西,謝謝教官們的教導。」
林寒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一點找不出毛病。
余岳星點點頭說:「學有所成,那自然是好的。」他突然話鋒又一轉。
「林寒同學,你怎麼看待陸毅然今天毆打同學之事,我聽說你倆關係不錯,說說你的看法吧!」
林寒毫不遲疑的說:「報告主任,學生以為陸毅然同學性格耿直,心地善良,好打抱不平,而且學習成績優秀。今天的事情屬於路見不平,失手傷人,並非他本意。」
余岳星沒有表達自己的態度。而是又隨意的問了一句:「不知最近芸峰賢弟在忙些什麼要緊的事?上次戴主任來臨澧也沒有看到他。」
林寒回答道:「報告主任,我只知道芸峰哥最近非常忙,說是去了一次西北,具體事情不知道,學生也不會打聽。」
余岳星看著林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然後說:「好吧,林寒同學,現在時間也很晚了,你也趕快回寢室休息吧!」
隨即又似漫不經心的補充了一句:「今天我們的談話,就不要告訴其他人了。」
林寒急忙站起來說道:「學生明白,請余主任放心。」
余岳星點了點頭。林寒於是向他敬了個禮,就轉身離開了。
林寒走了之後,余岳星坐在沙發上,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再次拿起那封信,又仔細的看了一遍。
這封信的內容並不長,除了正常的問候,還有就是懇請余岳星在可能的情況下,給予林寒適當的關照,這一切看起來就是一封同仁之間,再正常不過的推薦信。
但是,在這封並不太長的書信裡面,張芸峰有意無意的提到了一件余岳星的往事,寥寥數筆,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但是,對余岳星來講,卻是件重於泰山之事,稍有不慎,就是人頭落地,殃及家人的大禍。
余岳星自思與張芸峰相處和睦,並無過節,而且張芸峰為人正直,並非背地出陰招的小人。所以他更願意理解張芸峰是在善意的提醒他,而不是在要挾他。
余岳星也不再猶豫,從辦公室角落裡拿出一個火盆來,將手中的信點燃,看著火盆中逐漸燃燒變成灰燼的信紙,他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然後,他把那份對陸毅然的處理決定也丟進了火盆中,那升騰而起的火焰,頓時把辦公室照得更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