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馬駛出長安城,李善長長吐了口氣,從二月末到如今一個多月,眼下已經是四月中旬,雖無暑意,但已近夏。
來到這個時代兩年,李善面對過不少窘境。
在長樂坡毆打秦王府子弟,李世民當面,李善鎮定自若,激言相抗。
被逼著押送糧草北上河北道,李善其實內心深處躍躍欲試,甚至在歷亭縣外山谷中,面對絕境,李善也能從容面對。
至於被逼著赴考進士科……李善只能說,天意如此。
但這一次,不管是面對平陽公主的病情,還是今日面對柴紹的招攬,李善都心中惴惴不安……特別是平陽公主最後言姑侄相稱。
李善很難判斷李德武到底是怎麼想的……但事實是,李德武前兩次的出手,堪稱粗糙、粗暴,不僅沒起到效果,反而使李善揚名,而這一次,卻讓李善陷入泥潭。
緩緩趨馬在涇河邊,李善放眼望去,江面上船隻穿梭不停,隱隱聽得見船夫呼和聲,不禁心神一暢。
「懷仁。」
岸邊碼頭上數十人正在等待船隻靠岸,一位中年人笑著打了個招呼。
李善翻身下馬,笑著說:「以杜二郎相稱,理應稱一句杜叔。」
「那是自然。」杜楚客往前幾步,「今日見懷仁,想必平陽公主已然痊癒?」
李善點點頭,「多加休養,理應無礙。」
這一個月來,已入彌留之際的平陽公主被李善從鬼門關拉回來……這是傳遍長安的大事,無數人都在關注這件事……畢竟,這樣妙手回春的手段,是門閥世家也期盼的。
這也是一個泥潭……拜李德武所賜,如今李善分量愈發重了,不僅僅是因為平陽公主,更是因為醫者的身份。
想想看,若是門閥世家哪位老人家即將撒手人寰……求到李善面前,你說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不答應,那就要得罪人……而且是將對方得罪死了。
你能救得回平陽公主,卻不肯出手救我家長輩……以五姓七家為首的那麼多世家,李善都能想得到,若是李客師、李楷求到面前,能不答應嗎?
但答應了……情況只能更糟。
就算是前世,全國最好的醫院……也常年遭受醫鬧,就是因為救不回所有的患者。
而在這個時代,李善能做的非常非常有限……很多操作都是冒著不可預知的風險的,如果哪位死在青黴素的過敏反應中,或是乾脆就死在李善手中的匕首上……
李德武前兩次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且還讓李善踩著這塊石頭往上縱躍……李善在長安揚名,最轟動的兩次,山東戰事、進士榜首,都是拜李德武所賜。
但這次,石頭還是砸了李德武自己的腳,但同時也砸中了李善的腳。
這廝肯定是知道了那日聖人李淵下令斬太醫署醫者,才會慫恿太子舉薦李善,這不是巧合。
但在李善救回平陽公主後,卻陷入了一片不可自拔的泥潭中。
「此事實在兇險……」李善目光閃爍,話題一轉,「杜叔在這兒是……」
「早已絕了入仕之心,操持庶業。」杜楚客打了個哈哈沒再說什麼。
寒暄幾句後,李善轉向往朱家溝而去,一旁的蘇定方低聲道:「應是糧船。」
「嗯?」
蘇定方解釋了幾句,他不像李善一直被鎖在平陽公主府,早就聽說了……在京兆杜氏的大力推廣下,玉壺春之名已經遍傳天下,被譽為一等一的天下名酒,別說新豐酒了,就是三勒漿、葡萄酒都被壓了一頭。
「郎君回來了!」
「總算回來了!」
村口有人高聲呼和,幾十個青壯迎了上來,最前面的是笑嘻嘻的范十一……蘇定方掃了眼過去,范十一立即止住腳步,灰溜溜的走開……他是軍中斥候出身,被蘇定方定為暗哨。
李善笑著指了指趙大,「房子蓋好了?」
趙大咧著嘴只知道笑,旁邊的人七嘴八舌說著,李善下了馬,步行入村,第一時間就發現了異樣……原本村中只有兩條石子路,一條通往東山寺,一條往往李家,但現在村中道路全都鋪上了磚石。
李善哭笑不得……這模樣還真的第一次見呢,用紅磚鋪地。
一個多月下來,村中磚廠三個磚窯,每日開工,李善順著路走去,兩側的宅子都是新建的,紅磚鋪就,遠遠望去,朱家溝被一團紅霧籠罩。
接到通報的凌敬、馬周、朱瑋都在李家門外等候,雖面帶笑意,但李善敏銳的發現他們眉頭微蹙。
看來不像是有什麼好事啊!
「七伯。」李善笑著說:「村中一切安好?」
「好好好。」朱瑋連連點頭,指著對面的大宅,「那是凌先生新宅。」
李善看了幾眼,是個不倫不類的四合院,看來是凌敬自己修改的。
一旁的蘇宅也已經翻新,對門是一處四合院,那是馬周的住處……這廝看這樣子還真打算在朱家溝定居了。
哎,原本歷史上這時候李建成已經平定河北,常何很快就會被調入長安,馬周攀上這條大腿後幾年再次攀上一條大粗腿,成為歷史上著名的白衣卿相……現在,完全廢了,都已經開始準備明年的科考了。
寒暄幾句後,李善先進了家門,入後院,雙膝跪地下拜,「孩兒拜見母親。」
「起來吧。」
李善還沒跪下,朱氏已經伸手將兒子拉了起來,「平陽公主已然痊癒?」
「嗯。」李善刻意笑道:「若無痊癒,只怕孩兒至今還不能回家。」
朱氏臉上頗為狐疑,猶豫了下才說:「十日前……長孫氏曾經提起,是太子舉薦?」
「是。」李善臉有點僵硬,「太子也是好意。」
朱氏盯著兒子的雙眼,「此事可有那人插手?」
對朱氏來說,兒子是她的全部,太子舉薦,這不得不讓她聯想起李德武……畢竟李德武身入東宮。
「尚不知曉。」李善還在笑著,「總歸是好事,孩兒有把握。」
外頭的事沒必要讓母親憂心,李善雖然前世沒有和父母相處過,但將心比心總是會的。
看母親還要追問,李善搶在前面說:「臨行前,平陽公主提起,日後以姑侄相稱,估摸很快會登門拜謝。」
「姑侄?」朱氏精神一震,她雖然是武德四年才北上,但和長孫氏來往年許,也知道平陽公主在李唐的分量。
又閒扯了幾句,李善才出了門,摟著小蠻的小蠻腰,手上一用力,「咦,瘦了呢!」
小蠻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擔憂郎君,難以下咽。」
「哈哈,真會說話。」李善大笑道:「既然擔憂,為何要回來呢?」
當日,是周氏和小蠻一起去的,但第二日李善就察覺到小蠻有點不對勁,乾脆將其送回來……當時李善一腦子的煩心事,之後思索過,只怕小蠻之前是認識平陽公主的。
唐初的教坊司女子,都是犯官家眷,可能善歌擅舞,也可能會吟詩做賦,但讀過經史的就少了,而小蠻在這方面不比李善要差。
「去,讓老范去請凌先生過來。」
「凌先生、馬周和蘇家大郎都沒走呢。」
李善嘆了口氣,大步走入正堂,坐下第一句話就是,「說吧。」
馬周抓了抓鼻子,「這幾日,隴西李、趙郡李、河東柳、河東薛都有人登門,此外還有些世家,宗室也來了人。」
凌敬瞄見小蠻已經退下,才罵道:「自十多日前傳出平陽公主康復,坊間傳言一日過一日……均言懷仁為當代醫聖。」
李善忍不住撲哧笑了,當代醫聖……這是誰給我戴的高帽啊。
「還笑?!」凌敬瞪眼道:「為此淮陽王來訪……」
「噢噢噢噢!」李善恍然大悟,「道玄兄原來是受凌伯慫恿的……」
「慫恿?」凌敬都被氣笑了,「若是隴西李氏延請,難道你不去?」
「就算救回來一個,還有十個百個在等著你!」
李善點頭贊同,現在他才明白,這才是李道玄登門拜訪平陽公主,希望自己投入平陽公主府的真正原因。
有了平陽公主的庇護,李善才能獨善其身。
馬周低聲道:「懷仁,你想過沒有……若是他日有重臣病危,太子再行舉薦呢?」
「若是秦王一脈將領病重,秦王會不會延請?」
「為今之計,只有平陽公主能庇護。」
這些是李善離開平陽公主府之前沒有考慮過的問題,畢竟消息斷絕了很久,他想了會兒,不禁苦笑道:「太子、秦王均欲以此懷柔。」
想想看就知道,太子李建成拍著胸脯說,來吧,投入東宮吧……你家老爺子不是病危嘛,我讓李懷仁走一趟就是了!
放心,絕對沒問題!
平陽公主半個身子都進了鬼門關,李懷仁都能從閻王手中搶回來!
麻痹……李善在心裡暗罵,這叫什麼事啊!
凌敬還在那添油加醋,「河東裴氏、清河崔氏……兩塊攔路石,你如今投入秦王麾下,卻以科舉入仕,東宮頗多懷柔,有招攬之意。」
「此時,投入平陽公主府最為妥當,即使秦王、太子也不敢相逼!」
「懷仁,你可知,平陽公主在李唐是何等分量?」
凌敬嘆道:「不論其他,天策府中多有英傑曾在平陽公主麾下聽命,玄甲軍中頗多舊部……」
「正因為此啊。」李善長嘆打斷,「譙國公言平陽公主幕府長史出缺多年,但某推辭了。」
「為何?」
「為何?!」
凌敬和馬周異口同聲。
李善在心裡整理了下思路,輕聲道:「其一,在公主府駐足月余,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在下深知平陽公主的分量,上得聖人寵信,中有諸多功勳舊部,下得士卒用命。」
「其二,平陽公主駐守晉陽多年,左右六護軍府皆備,麾下數千大軍。」
凌敬、馬周聽得一頭霧水,這些他們都是知道的。
李善加重語氣,「其三,聽譙國公提及……是太子建言,聖人才召平陽公主回京。」
安靜了片刻後,馬周試探問:「平陽公主與太子交好?」
「絕不可能。」凌敬嗤笑道:「若說齊王依附東宮,說不定還有他意,但平陽公主依附東宮,有何好處?」
真正說起來,齊王李元吉也是登基為帝的資格的,但平陽公主是不可能的……畢竟武則天還不知道有沒有出生呢。
凌敬琢磨了下,「懷仁的意思是……平陽公主可能也會捲入奪嫡?」
「為何太子執意調平陽公主回京?」李善冷然道:「無非為了制衡秦王。」
凌敬點頭贊同,「雖東宮有長林軍,齊王府亦有左右六護軍府,但論武力,與天策府難以相抗。」
馬周熟讀史書,嘴唇有點發抖,「難道……」
凌敬看了眼馬周,微微搖頭,「尚不至於此。」
「不至於此」和「尚不至於此」是不同的。
李善笑了笑,凌敬也看得出來,李世民是希望通過正常的手段上位,至少在這時候,宮變奪位還不在他的計劃中。
「懷仁,有什麼就說吧。」
「去年十二月,陳國公病逝。」李善本來不想說這些,畢竟只是猜測,雖然以穿越者的眼光來看很可能成為事實,但眼下需要說服凌敬、馬周。
馬周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大用……但凌敬,卻是李善和李世民之間最重要的一條紐帶。
「陳國公竇抗,原任左武候大將軍,曾隨秦王平定隴西薛舉、攻打洛陽,但只忠於聖人……雖為左武候大將軍,但實則手掌北衙禁軍。」
「北衙禁軍?」
「左右監門衛,掌諸門禁衛,如玄武門、芳林門,左右千牛衛為侍從、儀衛,兩者合稱北衙禁軍,護衛皇城,十二衛衙門在宮城難側,被稱為南衙軍。」
「換句話說,北衙禁軍乃是陛下直屬的兵力。」李善雙目下垂,「若是平陽公主掌北衙禁軍……某何以相處?」
凌敬和馬周目瞪口呆,如果平陽公主掌北衙禁軍,那李善真成了眾矢之的了。
一個對平陽公主有救命之恩的少年郎……如今李善還能不選邊,但如果投入平陽公主府為長史,如果還不選邊,只會成為犧牲品。
凌敬以手加額,「好險好險……」
馬周還在懷疑,「公主掌北衙禁軍?」
「懷仁在公主府月余,若無把握,何敢妄言?!」
聽到凌敬以這個理由斥責馬周,李善有點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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