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守城

  雖然連續一個月奔波勞頓,雖然一直保持著極為緊張的情緒,但李善的生活作息基本沒有發生變化。閱讀

  天才蒙蒙亮,李善已然起床,就著冷水洗了把臉,被凍得臉都僵住了。

  對門的周氏默不作聲的捧了盆熱水過來,李善笑著想打聲招呼……但又不知道用什麼稱呼。

  十八九歲的年紀,如花似玉,身段婀娜,偏偏是蘇定方的義母……自己總不能跟著叫聲伯母吧?

  「多謝周娘子。」

  絞盡腦汁想出來的稱呼讓周氏一怔,隨即臉一紅,腳步匆匆的離去……這個稱呼向來是對未出閣的女子使用的。

  李善對這些不太懂,他只記得有人如此稱呼母親朱氏……全然沒想到母親的特殊身份。

  一個是被丈夫拋棄,一個是丈夫已然身死……這能一樣嗎?

  按規矩,李善應該稱呼一聲「周夫人」。

  洗臉刷牙吃了早飯,李善正要出門去看看情況,一個虎頭虎腦的小胖墩兒跑過來抱住他的腿,這是凌敬的長孫,小名六昊。

  「六昊,你爺爺起來了沒?」李善笑著抱起來,「嘖嘖,又重了啊。」

  小胖墩兒嘻嘻笑著,奶聲奶氣的說:「爺爺叫你呢,姐姐不肯來……」

  說的亂七八糟,但李善一聽就懂了,凌敬的孫女六女害羞呢,男女八歲不同席……但她都被李善……也不算看光,最多只看了關鍵部位。

  不過,李善也發現了,一路南下……他和孩童們相處的好,六女不太湊上去,但老是站在一旁用眼神唰唰唰。

  抱著六昊出門轉了個彎就是凌敬的屋子,剛和凌敬打了聲招呼,李善視線一掃,正在喝粥的六女果然又拿眼神唰他。

  李善打了個寒顫,凌敬這老頭最終決定去長安,不會是想打歪主意吧?

  這個才八歲,怕是要直接吃花生米的節奏……

  「大郎,劉黑闥攻城了!」

  外間傳來朱八的嚷嚷聲,正準備出門的李善和凌敬都是一怔,劉黑闥前日才抵達魏洲向,昨日打制器械,今日就要攻城,如此迫不及待嗎?

  一路急行到城牆附近,攻城戰已經正式開始,李善和凌敬等了好一會兒,告一段落後才找了個機會上了城牆。

  高聲指揮麾下將校的田留安轉頭看了眼,搖頭道:「無甚威脅,或許是試探一二。」

  「未必。」李善探頭看了眼城牆外地上的敵軍屍體,「欲谷設那廝恨我入骨……」

  身穿鎧甲的薛忠就站在一旁,「有道理,劉黑闥不過是突厥人養的狗而已,若是欲谷設相逼,劉黑闥也只能勉力攻城。」

  遠處如潮水退去的敵軍像螞蟻群一般密密麻麻,隨著鼓聲,幾十輛撞城車被推出,步卒抬著雲梯又開始蠢蠢欲動。

  凌敬嗤笑道:「兩軍對壘,攻城最下,耗時最久,準備的器械也最多……只一日打制器械就起兵攻城,太過倉促。」

  「即使突厥人逼劉黑闥舉重兵狂攻不止,也難以破城。」

  田留安點頭微笑,「劉黑闥豈不聞,欲速則不達!」

  接下來就是常規守城模式了,李善饒有興致的想看個仔細,卻被郭朴、范老三拉下了城牆。

  大軍攻城,先填壕溝、護城河,必然要壓制城頭弓弩手,鬼知道什麼地方會射出一支冷箭,李善連明光鎧都借給蘇定方了。

  琢磨了下,李善也索性不上去添亂,身邊留了郭朴等十個親衛,其他人由蘇定方帶隊,都交給李道玄。

  下了城牆,李善有點無所事事,正看見不遠處一群人正在砸牆拆屋。

  數十個百姓被縣衙的雜役推在一邊,幾個女眷和孩童正在放聲大哭……顯然是因為自家的房子被拆了。

  館陶令崔忻快步走過去,厲聲呵斥了幾句,女眷不敢再發聲,但幾個孩童還在大哭不止。

  凌敬雙手負在背後站在一旁指指點點,對這一切是司空見慣。

  「攻城需專門打制器械,守城就輕鬆多了,一塊磚瓦,一根木頭都能派的上用場。」

  馬周突然高聲道:「一磚一木皆有所用,縣衙乃是公器,但明府不以身作則,卻要先拆民居?!」

  崔忻訝然回首,臉色頗為難看……都不用去想,那馬周必然是刻意挑釁。

  「你和清河崔氏到底有什麼仇?」李善好奇的問。

  看馬周還要上去爭辯,李善一把拽住他,「少給我找麻煩……想挑刺……也要找個像樣點的理由。」

  馬周這才悻悻作罷,他是貝洲人氏,遊歷山東河北、中原多年,若不是萬不得已也不至於去關中……李善只知道他和清河崔氏有些過節,但也沒細問過。

  在旁邊看了會兒,李善覺得有些無聊,心想要不要去傷兵營轉轉,朱家溝青壯以及蘇定方那邊的村民這兩日一直在整理床鋪、搜集布匹、藥物等等,就等著李善大展身手。

  不過,之前幾戰,返回城中的唐軍,受傷的士卒基本沒有……兩度遭突厥追擊,傷勢不輕的基本上都沒能回來。

  這時候,身邊的李道玄突然低聲問:「突厥兵近日應該會北返?」

  城內唐軍雖然以李道玄官職最高,爵位最高,但上博一戰兵敗的陰影一直纏繞著這個十九歲的青年,李道玄將守城重責盡託付田留安,自己不肯插手。

  「欲一雪前恥,需靜待時機。」李善笑道:「如今是那欲谷設想一雪前恥呢,總要給他這個機會。」

  李道玄沉默下來,凌伯回頭看了眼,正要說什麼,突然震耳欲聾的高呼聲在耳邊炸響,正在拆牆的民夫都住了手,驚疑不定的看向城牆。

  好一會兒後,高呼聲才緩緩停歇,又有陣陣鼓聲傳來,又一次攻城戰拉開了序幕。

  凌敬搖著頭點評道:「看似先聲奪人,但只要城內無隱患,其實並無大用,劉黑闥此人慣以狡詐聞名。」

  李善駐足抬頭看著城牆上的守軍,田留安站在高處,身邊親衛以盾牌簇擁,不停有士卒來回奔波,將各處戰況匯總而來,傳遞軍令。

  大桶大捅的火油被傾倒下去,再丟下去幾隻火把,很快就火焰大炙,悽厲的慘叫聲就在城門的另一側響起,甚至還有隱隱的肉香飄來。

  城牆下各支編排好的小隊士卒,盯著城頭旗號,或坐在地上歇息,或手持兵刃快速上城牆替換。

  喊殺聲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個半時辰,凌敬、李道玄都有些驚詫,找了個受了輕傷的偏將問了幾句。

  李善手持匕首,熟練的挖出箭頭,可惜酒曩已經空了,只能以清水洗洗,撒上藥粉,牢牢的包裹起來。

  這偏將約莫三旬,抽著冷氣悶哼幾聲,頭上泌出大滴汗珠,斷斷續續的回答凌敬、李道玄的提問。

  「劉黑闥是瘋了吧!」

  「快兩個時辰了!」

  「至少死了千人了,還不肯撤軍!」

  按理來說,這不是攻城戰的節奏,大軍攻城,往往會先行試探,找出守軍的薄弱點,如果無法撞破城門,那只能以精銳突襲,攀爬雲梯在城頭占據據點,後來者源源不絕,繼而破城。

  說起來幾句話,但實際上攻城戰如果不是一鼓而下,往往曠日持久,僅僅試探城門、城牆各處守軍,尋找薄弱點就需要耗費不少時日。

  但今日大戰剛剛拉開序幕,敵軍就全面猛攻,數以萬計的步卒扛著雲梯企圖蟻附登城,一舉破城。

  而且劉黑闥所部至今都沒有登上城頭,但敵軍居然如此毫不停頓的狂攻不止,連口氣都不喘,這對於兵力的損耗、軍中士氣都是有很大影響的。

  李道玄和凌敬都是戰陣熟手,自然懂這個道理,所以都有些不解。

  「城內或真有劉黑闥舊部……」李道玄猜測,「無需打開城門,反戈一擊,只需在城內製造一兩起混亂,或放一把火……劉黑闥數萬步卒狂攻,的確有可能破城。」

  薛忠卻有其他的猜測,「年初洛水縣城一戰,王君廓、羅士信守城,劉黑闥數萬大軍猛攻難克,直到最後守軍死傷殆盡,城內豪族才反戈一擊……但今日不同,這才第一日攻城。」

  凌敬眯著眼指著城牆上田留安身邊的一人,「那是苑竹林?」

  「是。」薛忠咳嗽兩聲,「昨晚田總管安寢,使苑竹林在側守夜。」

  凌敬嘖嘖了兩聲,「田總管真是有膽有識!」

  李善瞥了眼過來,昨晚你好像不是這麼評價的。

  凌敬這老頭兒眼神好,又有點敏感,陰陽怪氣的問:「李郎君有何見解?」

  「道玄兄,阿史那社爾和欲谷設,誰為主將?」

  李善的問題讓眾人一怔,凌敬若有所思的皺起眉頭。

  李道玄回想了下才說:「阿史那社爾已然建牙,欲谷設雖是頡利可汗獨子,但卻尚未建牙。」

  一旁的馬周解釋道:「所謂建牙,約莫……呃,大抵和天策府有點像。」

  也就是說,阿史那社爾雖然是突厥王族,也依附頡利可汗,但也是有很強自主權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此番入侵河北山東的突厥大軍,理應是以阿史那社爾為主……李善心想,如果是欲谷設為主,主將也不會貿然出行,以至於被自己生擒。

  盤算了會兒,李善正要開口,馬周搶在前面恍然道:「適才城牆上已言,劉黑闥打制器械一日便大舉攻城,怕是被突厥人所迫!」

  「我等生擒欲谷設,必是此人逼劉黑闥戳力攻城,不許退兵!」

  「突厥人已有北返之意!」

  頓了頓,馬周看向李善,用眼神示意……我這次推測的沒錯吧?

  李善拉著臉,皮笑肉不笑的哼哼,「這麼會說,那你接著說……突厥人何日北返?」

  「要不你現在出城,去問問那位阿史那社爾?」

  馬周訕訕的住了嘴,李道玄神色微動,仔細打量著李善……顯然,他更相信李善的判斷。

  不信不行啊!

  半個月前不信,結果三萬大軍全軍覆沒,自己還被生擒活捉。

  這時候,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的攻城戰終於告一段落,城牆上的將校高聲吆喝,補充箭支、金汁、叉杆等守城器械,又要抬傷兵下城牆,搬運磚瓦木頭,又有伙夫挑著乾糧往上送,登時一片混亂。

  崔忻手上的縣衙的吏員根本不夠用,城牆上下都被堵住了……直接導致李善氣得跳腳。

  「先把傷兵抬下來!」李善瞪了眼崔忻,喝道:「上面還熬著金汁,居然把乾糧往上送……虧你想得出來!」

  「將人都趕下來,快快!」

  站在城頭上的田留安眯著眼看著離去的敵軍,在心裡盤算了下。

  一個上午,劉黑闥所部出動了至少兩萬步卒,輪番蟻附登城,但連攀上城頭的次數都不多,就算攀上城頭也很快被清掃一空,壓根就沒可能在城頭占據據點,以待後援。

  「大人,戰死百人,另有百餘傷員。」

  田留安微微頷首,叛軍至少陣亡兩千人,這樣的戰損比例是可以接受的。

  如若劉黑闥持續這樣的攻勢,館陶城也能至少守上大半個月……更何況這樣猛烈的攻勢,劉黑闥很難維持下去。

  突然聽得嘈雜聲,田留安轉頭看去,城牆上下一片混亂,正要出聲呵斥館陶令崔忻……卻看見身穿青衫的李善在指手畫腳。

  田留安猶豫要不要指點一二,卻見城梯上的人流漸漸流暢起來。

  左邊的城梯,數十個青壯並士卒用擔架、門板將傷兵抬下城頭,有的立即止血治療,有的徑直送去傷兵營。

  右邊的城梯,民夫將箭支各類的守城器械往上送,還有磚瓦、木頭等雜物。

  田留安笑了笑,「左邊唯下,右邊唯上,雖是小計,卻用的恰到好處。」

  在親兵的簇擁下,田留安從左邊的城梯下去,站在一旁聽著李善聲嘶力竭的指揮和安排。

  「民夫這麼多,不以專人管制,任城頭哪個將校喝一聲,就送什麼上去,豈不是一片混亂?」

  「分為五隊,以縣衙吏員專管,一隊運送傷兵,二隊送箭支等器械,三隊送磚瓦、木頭、金汁,四隊送飯菜、清水。

  「五隊?」

  「當然是留在你身邊,哪兒缺人立即補上。」

  「每次停戰,首送傷兵從左側城梯下城,再送各式器械從右側上城。」

  「左右分明,口子上都安排好人手……飯菜能在城頭吃?」

  「城頭還有金汁呢……田總管?」

  田留安看了眼崔忻,笑道:「李郎君多得秦王殿下讚譽,乃是少年英傑。」

  崔忻倒是沒生氣,頗有風度,拱手道:「久聞秦王府內人才濟濟,今日多謝李郎君指點迷津。」

  田留安笑了笑,「雖城頭布置金汁,但也能用飯,讓伙夫挑上去……當然了,需走右側城梯。」

  崔忻趕緊去安排,田留安轉了個頭卻只看見李善的背影。

  李道玄輕聲道:「他趕去傷兵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