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因為一路都在臨時抱佛腳,霜娘都沒有空閒掀車簾看一看外面的街景,馬車到達鎮國公府時,還是趕車的車夫和國公府門前的小廝對答了兩句,她才知道已經到了。

  這時也不好再掀簾了,她就安靜坐著,馬車從西角門直接駛了進去,又行一會功夫,馬車停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僕婦來掀了車簾,滿面陪笑道:「六爺和六奶奶來了。」

  周連營先下了車,春雨跟著拿著包袱跳下去,輪到霜娘時,她半探身出去,卻發現車下站著的不是春雨,而是周連營,正伸手等著扶她下去。

  霜娘愣了一下,對上他微笑的眼神,忙把手搭了上去,在他的協助下踩著腳凳下了車。

  她站穩之後周連營就鬆了手,那僕婦並另兩個丫頭在頭前引路,一面說些「老太太一早就等著了」等語,一路過遊廊進穿堂,那兩個丫頭就招呼春雨:「姐姐隨我們到那邊坐。」

  春雨看一眼霜娘,霜娘知道應該是要引她去耳房暫歇,就點點頭,道:「你去吧。」

  春雨遂去了,周連營和霜娘繼續往裡走,再過小廳,後面就是國公府的正房大院了。

  他們剛一進去,台階上站著的丫頭們有的忙迎上來,有的就忙進去回話。待進了房裡,只見兩邊椅子上已坐了好些人,當中一張紫檀雕花羅漢榻,塌前站著個年近古稀的老太太,鬢髮全銀,仍梳著一絲不茍的髮髻,由一個丫頭攙扶著,正向門口處翹首以盼。

  霜娘一見就知道這就是老國公夫人安老太太了,同周連營雙雙上前去,早有丫頭往地上放了錦墊,兩人剛跪下去,安老太太已連連叫起,周連營不顧丫頭的攙扶,硬是磕下一個頭去,才站起迎著安老太太笑道:「外祖母,孫兒回來了。」

  「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安老太太連聲道,拉著周連營歸回榻上坐著,上下不住端詳著他,嘴裡不斷說著話,一時嗔怪他「狠心,險叫你娘傷心得跟著去了」,一時又滿目慈祥地心疼他「好孩子,可吃了苦了」,周連營也不分辯,一一笑著全應了。

  好一會安老太太情緒平復了些,他就笑指了立在一旁的霜娘道:「外祖母,這是孫兒媳婦,外祖母還沒見過吧?今天一起來給外祖母請個安。」

  安老太太「哎」了一聲:「瞧我,年紀大了,人不周全了,顧著外孫,就把外孫媳婦冷落了。」

  就招手叫霜娘到近前來,拉了她在另一邊坐下,略眯起了眼睛往後仰了仰打量她,霜娘知道這個年紀的老人家多半都有老花眼,便不吭聲,也不躲不避,微含笑意由著安老太太看了一遍。

  「是個齊全孩子,」安老太太拿著她的手拍了拍,「也是個好孩子,難為你守了三年,往後小六要是欺負你,你莫臉薄忍著,來和我說,我教訓他。」

  霜娘笑道:「六爺脾氣極好,沒有欺負過我。」

  聽著像是客套話,不過事實上還真不是,因為周連營給她科普了一路國公府內情都沒有絲毫不耐,她現在看他的評分又上升了,真心覺得他人好好,並且還帥,簡直沒得挑剔呀。

  安老太太卻笑了,轉頭和周連營道:「這是個老實孩子,恐怕被你欺負了都不知道,你把那些淘氣的心眼收收,少欺負些你媳婦。」

  周連營笑道:「外祖母記錯了,我們家裡淘氣的是四哥,我也是個老實人,從不惹是生非的。」

  「這就不是老實話。」安老太太板著臉點了下他額頭,轉瞬撐不住就笑了,「還拉你四哥出來擋,他那是犯蠢,和你如何一樣?莫在這裡哄我了,和你媳婦拜見了你幾個舅母,就去見你外祖父去。」

  周連營便站起身來,霜娘忙跟上去,先往左手邊第一個滿頭華翠的婦人處拜見道:「二舅母好。」

  轉去對面坐著的是安三太太,雖然也是陌生人,但她太好認了,一身與其他人打扮迥異到有些格格不入的樸素衣飾,從頭到腳一絲亮色都尋不出,整個人都灰沉沉的。

  霜娘心裡就一突:這真是個太典型的寡婦形象了,若沒對比還好,但被這四周富貴堂皇的景象一襯托,越顯得她如枯木死灰一般。若是周連營沒有回來,她再三年十年地守下去,會不會有一天尋不到有意義可為精神支撐的事,也變成這樣呢?

  因這瞬間的觸人傷情,霜娘都沒有敢多看安三太太,只一瞥間記住了她兩條下垂得如刀刻一樣深沉的法令紋,接了遞過來的一個荷包,就繼續轉回去拜見左邊第二位的安四太太了。

  再得一個荷包後,下一位是安五太太,前文說過,安五太太今年才十八歲,比霜娘還小著一歲,頭上插了一支極閃耀的多寶流光步搖,珠光搖曳輝映,是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她與安三太太比鄰而坐,如果不是周連營事先有過提醒,霜娘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兩個居然是一輩人。

  安五太太沒準備荷包,直接從手上捋了個白玉絞絲紋玉鐲下來,塞給霜娘笑道:「外甥媳婦拿著玩罷。」

  霜娘囧囧的,要是前面幾位從手上捋個什麼給她她肯定直接就收了,這比她還小著的姑娘做這個舉動,再配上那句話,怎麼都有點怪,她硬撐著笑容不變,謝過收下。

  再下去幾位是兩位表嫂和姑娘們,平輩間周連營就不一一廝見了,轉去當中道:「外祖母,我去見外祖父了,他老人家可是在書房?」

  安老太太點頭道:「正是,你去罷,媳婦就留在這裡我看著,你也不許去久了,中飯還回來我這裡吃。」

  周連營笑道:「依外祖母。」

  就躬身一禮轉身向外走了,同霜娘錯身而過時,向她露出個鼓勵安撫的笑意來。

  霜娘定定神,繼續依次與安大奶奶和安二奶奶見禮,都不過福身而已,並無別話。再下去就是姑娘們,霜娘從周連營的排行,比她們都長,該由姑娘們向她見禮,安大姑娘禮畢坐下,輪到下一個五房的安二姑娘時,她福身後,卻笑著說了句話出來。

  「表嫂應該多和我們太太親近親近,都是麻雀上枝頭,一定很有話聊。」

  霜娘聽了,先不可思議地看她一眼,還未及想出回話時,隔了一個位子的安五太太拿帕子捂了嬌花似的臉,猛然發出一聲極大的嗚咽聲來。

  行了,霜娘默默想,這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原來安二姑娘聲音不大,安老太太隔了一段距離未必能聽清她講了什麼,若是有人打個圓場,這事含糊著也就過去了。可安五太太這一哭,想息事寧人也辦不到了。

  安五太太便起身向中間去,放下了帕子,露出一雙嬌柔含淚的眼眸來:「論理這樣好日子,我不該惹老太太不高興,可二丫頭也太過分了,她平常瞧不起我這個做繼母的就罷了,我出身低,原怨不得她眼睛裡沒我。只是如今連親戚都嘲笑起來了,外甥媳婦好好的,她卻說什麼——」

  就把安二姑娘那句話原封不動地學了出來。

  安老太太放下臉來,向安二姑娘道:「你還站著?還要人教你怎麼做?」

  安二姑娘紅了臉,不情不願地同霜娘再次行禮:「表嫂,我失言了。」

  她膝蓋剛彎下去就又站起來,霜娘淡淡讓開,忍了沒有說話。

  安老太太又訓安五太太:「這點子小事,哭什麼!二丫頭不懂事沒禮數,就怨你這個做母親的面慈心軟,當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縱成什麼樣子了。我這一把年歲了,你不管,難道還叫我親自耗費心神煩這些事?」

  這話意傻子也聽明白了,安五太太大喜,就吩咐左右立著的丫頭:「請二姑娘下去,禁足一個——」她一邊說一邊覷著安老太太的臉色,見她眉頭微微皺了皺,立刻大膽地翻了一倍,「禁足兩個月!每天抄一份女誡,好好反省一下。」

  安二姑娘傻了眼,這下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驁臉面了,衝出來要說些什麼,這堂里的丫頭多半都是安老太太的,哪給她這個機會,她只來得及喊出一聲「老太太」,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太太心懷大暢,上前賠笑道:「老太太,我從今往後一定嚴加約束著二丫頭,不叫她再在親戚面前丟人了。」

  安老太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你們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沒有心思問了,自己看著辦罷。行了,客也見過了,都去吧,忙你們的去,中午也不必過來了,我跟外孫媳婦安安靜靜說一會話。」

  眾人便魚貫起身,向安老太太依次行禮後接連退出。

  霜娘早已讓過一旁,待人都去盡了,安老太太向霜娘招手:「過來。」

  待霜娘過去,安老太太便重拉了她坐到身邊,笑道:「你這孩子,未免老實得太過了,二丫頭當著面這麼說你,你都不會回她兩句?有什麼怕的,她還能怎麼著你不成。」

  霜娘聽她話音,這會的「老實」可沒有誇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說她太呆木了。

  她想了想,安老太太怎麼也不會看庶房比親生女兒家的親眷強,就實話說道:「我並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說話了,我就覺得,我不說話比說話要好。我不說話,人就只當是她們母女兩個生出矛盾對掐起來,我一說話,反把事招回我身上來了,二姑娘的話不好聽,卻也是事實,我能避就避了,硬頂上去,便駁回去,我也難落得什麼好。」

  「唔,」安老太太眼神一亮,這會的笑意就真切多了,「好孩子,難為你心裡明白,倒是我看岔了。」

  就扭頭向身後站著的一個丫頭伸出手來:「昨天叫你準備的見面禮呢?再不拿出來,孫媳婦面上裝憨,心裡不知要怎麼埋怨我這個做外祖母的小氣了。」

  霜娘忙笑道「不敢」,那丫頭也笑著,雙手奉上捧著的一個描金雕花的紅木小匣子來。

  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謝,安老太太拉著不叫她起來:「坐著罷,沒外人在,哪裡這麼多禮。你收起來,家去悄悄看,別叫小六知道了。」

  霜娘知道是玩笑話,也帶兩分玩笑的意思應了:「多謝老太太,我一準背著六爺,做私房收起來。」

  安老太太見她也有些風趣,更添歡喜,拉著她同她敘起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