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塵埃落定後,楚王以為自己幹了件好事,既成全了姐姐,又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事實上,他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方皇后固然不想女兒招個病秧子當駙馬,永寧侯府又何嘗想尚這個主?宮裡一共兩位公主,分別由方皇后和衛貴妃所出,都與太子不是一邊,永寧侯府本是全心全意輔佐太子要做個純臣的,被這麼一坑,同方皇后那邊牽扯上了,好端端一塊白璧,平白多了點瑕。

  楚王毫無知覺,他還覺得已經把永寧侯府往自己的羽翼底下劃拉過來一半了,這次正好去找姐姐靜樂公主聽說了周連營死而復生歸家的消息後,他就跟著一道來了。

  因為他的到來,周連營和兄嫂本可以在後院團聚的,現在只能在前院見面了。

  親人相見,正是分外激動敘著別情之時,楚王在旁嗓門響亮地插話道:「連營,你回來這麼大件事,怎麼不叫人去告訴本王一聲?」

  周連營笑了笑,道:「我才回來,並不知道殿下人在京城。」他說話時的表情溫厚,叫人半點看不出其中的敷衍,更想像不到他昨天才在太子面前嘲笑楚王「臉大」。

  楚王恍然大悟道:「不錯,本王心裡正疑惑,你如何同本王生分起來,這麼說就對了。」

  周連營笑笑,就回頭和兄長繼續說起話來。

  周連深本是個相貌俊秀的青年,但因常年疾病纏身,面色微有蠟黃,此刻情緒激越,於蠟黃里又泛出潮紅來,總不是個常人該有的面相。

  周連營看著心中酸澀,問道:「二哥,你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周連深笑答。

  周連營知道這是多年不變的答案,不管什麼時候問他,總是這一句,為著不想令親人擔心之故。不忍多加追問,便轉了話題,說些自己在外時發生的一些趣事來。

  周連深和靜樂公主都含笑聽著,本來氣氛應當很好,偏偏楚王不甘寂寞,動不動要進來插話。幾回之後,靜樂公主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因身份限制,楚王可以做不速之客,周家兄弟卻不好出言趕走他,只能自己出面。

  就道:「三弟,他們兄弟相見,肯定要多聚一會,你忙你的事去罷,不用在這裡陪我耽擱。」

  「我沒什麼事,」楚王大咧咧道,「本王和連營也是好幾年沒見,也該要留下來聚一聚。」

  他這一留就直留到了晚飯後。

  **

  彎月高懸。

  周連營在月色下疾走。

  他才從西府那裡過來,因為楚王呆的時間太久,導致他這個時辰才能去看望三太太,並給三叔上香叩首。

  站在院門前,他吁了口氣,感覺心頭的悶氣隨著一路奔走消散得差不多了,擡手推開了門,走進去。

  霜娘聽到外面傳來「六爺來了」的請安時,嚇了一跳。

  一直沒人來傳話叫她去見公主,眼看著到了晚飯時辰,她料著沒自己什麼事了,放寬了心去廚房點了幾樣菜來,飯畢後連洗浴都一併做了,如今正半歪在炕上,由春雨給她擦著頭髮,她把一大把絲線排在炕桌上,閒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琢磨著配色。

  聽得這動靜,她忙把絲線丟下,跳起來趿拉著鞋要出去,因她頭髮將將半干,春雨恐她出去風吹了著涼,追著給她披了件外衣。

  於是,等周連營走到正房門前時,就見霜娘風一般卷了出來。

  對上霜娘沒有掩飾的詫異的眼神時,周連營一下子醒過神來。

  ——他來錯地方了,一路心煩意燥,竟忘了從今天起他要住回外院去了。

  「你休息吧——」

  「六爺進來坐——」

  兩人異口同聲出一句話來,互相對面望望,忍不住都笑了。

  霜娘忍了兩分笑意,又說了一遍:「六爺來歇一歇,喝杯茶吧。」

  周連營知道自己被看穿了,這時堅持轉身就走未免刻意,也辜負了霜娘給他解圍的好意,便跟著進了屋。

  進去分了左右坐下,春雨上了茶,就掀帘子立到了外間去。

  屋內暖意融融,暗香浮動,周連營忍不住看了坐在對面的人一眼,她披散著長長的烏緞一般的頭髮,這香味,應該是因為她才洗了頭?

  聽得問句,周連營收回了目光,也定住了微微搖曳的心神,道:「楚王殿下吃了晚飯才走,一直陪他,所以晚了。對了,我該叫人來告訴你一聲,忙得忘了。」

  「沒關係,」霜娘笑道,「我並不去哪裡,等著無妨的。」

  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還是因為周連營才剛鬧出的小笑話,霜娘覺得她現在不如下午時那麼緊張了,面對他時的心態輕鬆些了。

  周連營端起茶盅來,見到炕桌上攤了一大堆各色絲線,問了句:「這麼粗的線,做什麼使?」

  「打絡子用的。」霜娘說著把自己剛才匆忙丟下有些弄亂了的絲線重新理了理,然後眼角餘光瞄到了周連營腰間掛著微微向一側袍角滑落的玉佩,她靈機一動,接著道,「六爺,你若不嫌棄我手藝粗陋,我打幾個絡子給你綴在玉佩上?你才回來,這些小掛飾一定都不多。」

  「這些活何必你做,交給丫頭們好了。」

  霜娘聽他話音不是堅決拒絕的,就笑道:「丫頭們做的,和我做的怎麼一樣。」

  她前三年給侯夫人做慣了東西,偶爾侯夫人也會說她,叫她歇著,丫頭們多得是,交給她們做就是,霜娘一心要抱大腿,就是這麼回侯夫人的。這時周連營也說這話,霜娘下意識照著一樣的話回了,說出口後才覺得好像有點,那啥——

  曖昧。

  周連營修長的手指摩挲著茶盅,他本來確實沒打算使喚霜娘,真心覺得交給丫頭們做就可以,沒想過有什麼一樣不一樣。但是霜娘這一句話出口,他忽然覺得,好像,確實是不一樣的。

  霜娘的殷勤,和那些丫頭們的殷勤怎麼能是一回事呢?

  霜娘已經陷入無盡的後悔中去了,深怨自己嘴快。她對著侯夫人厚顏點無妨,還可以當成是小輩對長輩的撒嬌,可對著周連營冒這麼一句,那就是直接的臉皮厚了。她誰呀?人家連她的臉都不一定記得清楚呢,她就敢放話自己的與眾不同了,想著她一張臉慢慢就紅透了。

  「其實,其實我手藝一般,丫頭們做的都比我好,所以不大一樣,回頭還是叫她們做吧。」她亡羊補牢地小聲道。

  周連營原來低頭琢磨心事,沒注意到她臉紅,被補了這麼一句,詫異她忽然反悔了,轉頭看她,於是,就看見了她晚霞一樣的臉龐。

  他捏著茶盅的手緊了緊,控制住了自己想去捏或者掐一把她臉頰的衝動——可是真的覺得她看上去很好捏啊,他不只手癢,心都跟著有些發癢。

  咳,力氣輕一點的話,捏一下應該沒事吧?

  腦中臆想著,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到了炕桌上擺著的絲線上,伸手撥了撥:「你覺得什麼顏色合適?」

  失言被若無其事地帶過去,霜娘如釋重負,忙趴上去認真選起色來,過了一刻,選出玄青紫檀等好幾種深重顏色的絲線來,一一舉起給他看:「六爺,看這幾種如何?還是你喜歡亮一點的?」

  周連營點頭:「就這些很好,不過不用這許多,勞你替我打兩個就好了。」

  霜娘笑道:「六爺別客氣,我天天閒著,本來也就是做做針線。等明天絡子打好了,我再替你做些荷包呀,你有什麼喜歡的花樣嗎?」

  她望過來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排細白牙齒來,竭力要獻殷勤的樣子很討喜。周連營覺得,比起先前她臉紅時,更想捏她了。

  因為趴在桌上的姿勢,她比先前離得他更近了,周連營沒有再忍,放在桌上的手擡起,真的捏了她一把。

  輕輕的。

  霜娘:「……!」

  「你晚飯吃的什麼?」周連營心愿得償,態度很和緩地問,「臉上沾了粒芝麻。」

  「我,我沒吃芝麻,」霜娘呆呆地道,「而且我還洗過澡了……」

  說完後她猛然反應過來,她她她臉上粘了粒芝麻和他說了這半天話?!

  霜娘本來不是個好騙的人,她所以一點都沒有懷疑周連營戲弄她,因為他看上去真的太像個正經的好人了,帥都是很堂正的那種帥,所以在被這麼說的當下,她只能想到要找個地洞鑽下去。

  周連營見她一下羞愧得快哭出來,心內不由後悔,他和女人打交道的時候少,不懂怎麼臉上沾粒芝麻是這麼嚴重的事,就改口道:「我看錯了,想幫你拿掉時,才發現什麼都沒有。」

  霜娘不是個好騙的人,嗯,但是陰錯陽差,她把假話信了,這時真話聽上去就像假的了。

  「那就好。」

  回是這麼回了,可她整個臉的態勢都是往下垮著的,一看就沒有相信,周連營微有歉疚不安,可同時又不由自主地覺得,把她欺負成這樣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

  沉默了一會,還是霜娘自己振奮起來,道:「六爺,你還沒說你喜歡荷包上有什麼花樣?」不振奮不行呀,話題一直停在芝麻那裡,她才要陷在尷尬的坑裡出不來了,周連營教養好,已經裝沒事改了一回口了,她不能一直指望他救她吧。

  周連營順著她轉了話題:「你看著挑罷,我不大講究這些。」

  「那我回頭自己想想。」霜娘說著想起來,忙跟他道,「六爺,我這裡撥了幾個丫頭去外院了,領頭的兩個叫金盞和疊翠,你有什麼事,都可以使喚她們做。」

  周連營在丫頭上向來不留心,順口應了。

  又有的沒的找了幾句話說,周連營因戲弄了她一回,這時就只是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慢慢把她重新帶得自然了起來。

  雖然只是些閒言,但聽著她說倒也不顯得無聊,又坐一會,估摸著時辰不早了,他才起身道:「你歇著吧,我往前頭去了。」

  霜娘答應著,跟著起身送他出門,到屋門前周連營略緩了下腳步叫她回去,霜娘沒依,還是跟了出去,一直把他送到了院門外,才轉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