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這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剛有一點朦朧天光透過窗紗照進屋裡地上的時候,迎暉院裡已整個活起來了,丫頭們在院子裡匆匆來往,服侍著兩位主人起身洗漱用膳。
霜娘其實倒沒什麼事,她陪著周連營去祠堂主要是充當個布景板,跟在旁邊跪一跪拜一拜就完事了,一個字都不需要她說。
這件頭等大事辦完,霜娘被侯夫人叫著一道去了前院,給周連營整理歸置外書房,她差不多還是發揮著布景板的功能,侯夫人得回愛子,正是母愛充沛得不得了的時候,連一方墨硯的擺放位置都要親自盯著,還不時詢問霜娘的意見,霜娘樂得有人做主,不用操心,被問什麼都是「好好好」。
次數多了,安氏道:「你這孩子,何必這麼謹慎,我有什麼想不到或想差了的,你提一提我,我還怪你不成?」
霜娘扶著她,笑道:「並不是我不敢提,太太想,我昨日才見六爺第一面,六爺平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有哪些日常習慣,我哪裡有這麼快知道呢?而俗話說,知子莫如母,這些自然只有太太才最清楚了,我給太太提意見,豈不是教孔夫子讀書了?」
屋裡忙碌著的幾個丫頭小廝,不管識字不識字,聖人總都是知道大名的,聽了霜娘這個比喻,都由不得小聲笑了出來。
安氏也忍不住笑了:「說你老實,確實老實,一時捉狹起來卻又什麼都敢說,連聖人都編排上了。雖說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連營出去了這麼久,不知他還是不是原來那些脾性了,人往外頭去,經了沒吃過的苦,見了沒見過的市面,多少總要改變一點。我如今在這裡操心,恐怕也不能全中他的意,有不合適的,只有回頭再改了。」
「依我的想頭,就是為著太太的這份心,六爺也沒有不中意的。」霜娘道。她說這話是很有把握的,以周連營的為人,對著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沖喜媳婦都能平和以對,哪可能對親娘有挑剔?除了一個「好」字,他肯定不會提別的意見。
安氏聽著,笑意便更加深了些。
她不是因為被逢迎了幾句好話所以滿意起來,她這樣的身份,哪裡缺人拍馬屁?
她滿意的是,霜娘在那幾句話里體現出來的技巧。
說好話是非常需要技巧的一件事,不是光拿讚美往別人身上砸就成的,最淺薄最暴發的人才吃得下這一套。層次底蘊略微高一點的人,就不可能愛被這樣對待了,他們只會覺得尷尬,同時覺得粗暴拍馬的人膚淺,且心不誠。
霜娘那幾句話里,體現出來的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誠心。她很有理有據,也不過分誇張,很可以說服聽到的人,是的,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霜娘可不知道侯夫人心裡是這麼個想法,對她來說,她確實就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她才顯得很誠心——要說服別人,最好先說服自己,她就是辦到了這一點而已。
婆媳二人各行各的想法,因為最終出來的結果搭上了,倒也顯得和樂融融,繼續看人收拾著外書房。
**
另一頭,周連營祭祖出府後,直奔東宮而去。
未免路上先遇見熟人被攔下來耽誤時間,他坐了馬車去,快到宮門前才下來,疾步往裡奔去。
東宮門口的守衛甲士換過了一批,只有一個還認得他,見了他好似見了鬼——對他來說,可不就是鬼還魂了麼,嚇得險把手裡的兵器扔了,結巴道:「周、周——」
那甲士眼睛瞪得老大,上下打量他了足有四五遍,才回了神,出口還是結巴:「你你你沒死?」
「當年出了意外,消息弄岔了。」周連營笑了笑,「武大哥,你快替我通報罷,我著急見殿下。」
「哦,哦。」姓武的甲士轉身去了,從他虛浮的腳步看,還在半夢遊的震驚狀態。
周連營立在門前等著,從這裡到正殿還有一段距離,等了好一會,武姓甲士方回來了,他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後面還跟著穿著朱色袞龍袍的當今太子殿下。
「連營!」
太子殿下未到正門前就大聲呼喊,甩著袖子走得飛快,越過武姓甲士,周連營要行禮下拜,剛剛屈膝就被他牢牢扶了起來。
「竟真的是你!」太子殿下的第二句已有了哽咽在其中,他掩飾著情緒擡手抹了一把臉,卻沒掩飾住,眼圈還是紅了,更有兩行淚流了下來。
周連營的表情亦顯得十分動容,勉強忍住了,勸慰道:「臣托殿下洪福,死裡逃生平安歸來,殿下該高興才是,如何傷心呢?」
「孤這是高興過頭了,」太子抹著淚說,「孤以為害了你這條命,三年來都後悔不已,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都不該帶著你去宣府,若不是因為救孤,你如何受這些苦楚。」
「這如何能怪殿下?」周連營道,「本是我主動請纓,要跟了殿下出去見見世面,誰知會有膽大妄為的刺客來行刺?當時情況危急,我身為殿下伴讀,護衛殿下乃理所應當之事,就算為殿下犧牲亦是本分,殿下更不必介懷了。」
太子情緒激動,還是不停流著眼淚,把住周連營的手臂道:「孤都忘了叫你進來,只在這門口說話了。走,進殿裡去,你與孤細說說,你是怎麼逃出去的?這三年怎麼都不回來,連個消息也不曾著人送來?」
太子一路說著,一路和周連營進去了,站在另一邊的甲士伸了伸舌頭,問那武姓甲士道:「這個是誰?好生受太子寵眷,最常來的小雷伴讀且沒這個待遇哩。」
武姓甲士道:「你也忒沒見過世面了,殿下連他的名字都叫出來了,你還不知是哪個?就是永寧侯府周家的那個小兒子,三年前剛剛十八歲,和殿下一道出去宣府勞軍,還沒到地方,半路上被砍成幾截送回來了。當時鬧得極大,滿朝大人們吵得都打起來了,你一點沒聽聞?」
「原來是他!」那甲士聽這麼說恍然大悟,道,「我怎麼沒聽說過?只是都三年了,我又沒見過他,誰還老把死人的名字記著。要說當時朝上鬧成什麼樣,我可比你清楚,那時我就在金鑾殿外守衛,那場面,真是十年都難得一見。」
「要說這些大人們,」那甲士有機會顯擺自己的親身見聞,心裡得意,也就從善如流地開始說了,「別看平時什麼文的武的,分得像楚河漢界一樣,文官們總是瞧不起武官們。真到急了眼,哪有什麼差別,飽讀了多少詩書都沒用,一般跳起來打得臉紅脖子粗的,什麼拳頭腿腳,連掐脖子拽頭髮的招數都有人使,官帽丟了一地,有個大人的靴子都叫人扒了,正丟到我面前,直等到散了朝,他才來把撿回去穿起了。」
甲士們聽得竊笑連連。
有個甲士道:「要說這周家的小公子,死一回就鬧出這麼大動靜,就算真死了也值了。」
那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冷笑道:「你太不通,哪裡是為了他?他不過是個棋子罷了。當年太子還未出行勞軍之前,朝里的大人們就分了兩派,吵得不可開交。一派認為太子長於深宮,應該時常出去歷練一下,犒賞邊軍令邊軍感沐皇恩,太子也可以就此知一知兵事;一派則認為太子萬金之軀,應該坐不垂堂,遠赴前線太過行險,要是有個閃失,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武姓甲士道:「我卻有一點不大同意——雖然不是為了周六爺才鬧的,但那時死的要不是他,大人們也鬧不成那麼凶。」
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道:「好罷,你說的也對,當時跟太子出去的一行人里,就數他出身最顯赫,偏偏就死了他。要是死個你我兄弟這樣的,哪有人理會,能多給幾兩撫恤銀子就不錯了。當時太子停在附近的驛站里,遇刺的消息一送回來,朝里就開了鍋了,大人們還是分了兩派,一派認為太子已經接了皇命,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刺客既然已經伏誅,那就應該繼續向前,把此次勞軍任務完成;一派認為太子才走到半路就遇刺,可見他們先前所說都是對的,太子就不該出去,出去已經遇了險,公侯之子都死了一個,還不叫折返回來,難道就是安心叫儲君出事?」
先前被嘲笑不通的甲士憨憨道:「原來是吵這個,我覺得第一派的大人們說的有理,本來就是叫太子出去歷練的嘛,不遇上點困難,那還叫什麼歷練。」
武姓甲士道:「我認為第二派的大人們說的有理,你以為太子是我們,說歷練就要真格見刀見槍的?一回運氣好沒出事,二回要是出了事呢?」
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笑道:「就是像你們這樣了,大人們意見統一不了,先是吵,吵了好幾天沒出結果,就動上手了。這下真鬧大了,皇爺先不發話的,到這時也忍不了了,開了聖口,命叫太子回來,才把局面定下了。」
不提甲士們在門口八卦得熱火朝天,那頭太子原是聽講官講著學時匆匆出來的,進了殿後叫周連營在殿外稍候,他先去往講官處告假。今日的講官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讀學士,見太子眼淚汪汪地進來告假,嚇了一跳,都沒細聽究竟是何緣由,忙忙准了。
等太子離開,他收拾著自己帶來的書籍時,方忽然醒覺:伴讀回來了?周連營?!三年前引發本朝立朝以來第一次朝堂大毆鬥致使無數官員斯文掃地的那個?他居然沒死?!
**
太子領著周連營進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室內,把屋裡侍立的宮女內侍全趕出來了,通紅著眼圈坐下,要與當年伴讀細敘別情。
周連營到這時終於憋不住了,直接噴笑道:「殿下,你往眼睛裡弄了什麼?」
「生薑,」太子使勁眨著眼睛,「我原來就想往眼下擦一下的,沒留神塗進眼睛裡去了,太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