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晚間。
與幾日前幾乎一模一樣的場面再度上演。
從侯府叫停親事撤走聘禮後,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霜娘被叫去正房,麻木地看著賀老爺掩在鬍鬚下的嘴唇開開合合,掐著自己的手掌心忍了又忍,直到指甲深深陷進肉里,掐出血痕,才靠著那股刺痛讓自己嗡嗡作響的頭腦冷靜下來,沒有隨手抄起什麼,衝上前砸到那張寫滿貪婪市儈的中年男人面孔上,與他同歸於盡算了。
是,她是早就知道她這所謂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亦從未對他懷有任何期望,所以先前那個那樣荒唐倉促的親事,她接受了,沒做任何抗爭——她難道真的想去做個莫名其妙的沖喜媳婦啊?可是抗爭沒用啊,女子在家從父,賀老爺就是她的天,她沒有所謂獨立的人權這回事,也別想找到什麼能求救的地方,別說賀老爺叫她嫁人,就是把她賣了,也不會有人來管,頂多嘆兩聲可憐。
但再沒有期望,這一刻霜娘仍是覺得心底一片深深的寒冷,怎麼就讓她穿到這樣的畜生家裡了呢?但凡有一點人的心腸,也不至於在令女兒與人沖喜不成之後,轉眼又要把她嫁給白頭老翁吧?
賀老爺自顧自把自己想說的說完,見霜娘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死死盯著他看,不由皺起眉頭道:「長輩說話,你不曉得該應個聲?真是沒規矩,這幅樣子嫁到人家家去,也難討歡心。」
胡姨娘倒不覺得什麼,霜娘要是樂意才奇怪呢。她在旁笑道:「老爺別生氣,這事提得急了些,大姑娘恐怕一時還沒有想開,我來開導她幾句。」
就向霜娘道:「大姑娘,高大人的年紀是大了些,我知道你心裡彆扭,可等你嫁過去就知道了,那年紀大的呀,才會疼人,又溫柔體貼,手頭上對人又大方,縱是犯了錯了,你嫩苞兒似的小姑娘家,撒個嬌兒,他也不捨得對你擺起臉色,什麼都依著你。反是那些青頭小子,橫衝直撞,脾氣躁,性子粗,一點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你淘不完的氣,更別提頭上壓的婆婆,兄弟間的妯娌,刁鑽磨人的小姑子,你性子靦腆又老實,哪應付得來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頭,受不完的氣,叫你哭都沒地兒哭去。」
霜娘低下頭,死死咬住牙關,一字不敢露,恐怕自己破口就要大罵「不要臉的狗男女」,還沒到翻臉的時候,逞這口舌之快,只會白遭皮肉之苦,對眼前這對狗男女沒有任何實質傷害。
胡姨娘還在盡力遊說:「高大人就不一樣了,他上頭沒有高堂,膝下只得一雙兒女,也都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你一嫁過去就當家作主,闔府上下沒得一個能轄制你的人,你要是爭氣,一年半載的再添個大胖小子,那府里還不由你橫著走?到時候我和你妹妹,說不得連老爺都還要沾你的光呢。」
她說到最後,略有些誇張地笑起來,可惜沒人捧場,霜娘站在那裡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壓抑之極的氣息,把胡姨娘接下來想圓場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話硬生生逼了回去。
賀老爺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雖經胡姨娘百般安撫,也撫平不了失去一個侯爺親家的傷痛,這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哪有這麼多話,這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說,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來相看了。」
胡姨娘一怔:「這麼快?」照她的意思,這事總要緩個兩天,好給她時間壓服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願的,屆時捅出漏子了怎麼辦?
賀老爺卻也有他的道理,說道:「今天這事張揚的左右皆知,耽擱幾日,難保不傳到高大人耳中,他聽了豈有不惱怒的?若是就此反悔了,你我等於兩頭落空,現在只有趕早把霜娘嫁過去,人都過去了……」
後面的話,霜娘沒有在聽了,她默默轉身走了出去,回去自己房裡。
怎麼辦?
留給她的時間只有這一夜了,想不出對策,她就只能包袱卷卷,浪跡天涯去了。
霜娘在黑暗裡坐了片刻,摸索著點亮油燈,然後起身,像個土撥鼠一樣從床底下,磚縫裡,帳頂上,衣櫃後等各種角落裡挖出她的多年積攢。
若干銅板——加起來大約只有一吊錢,這不是她的積蓄,只是給胡姨娘看的障眼法。她真正的積蓄在教她刺繡的李娘子那裡,現在大約有十六兩左右了,省著點用,夠她獨個支撐過兩年。這筆錢是不可能放在家裡的,因為不可能瞞過胡姨娘,她屋裡沒有能把銀錢藏得天衣無縫的地方,而只要胡姨娘發現,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無私財。就這些銅板,都被胡姨娘動過,只不過因為金額小,她看過後又放回了原處,以為她不知道。事實上她每一摞的擺放都是有記號的,只是裝個不知道。
霜娘現在把這些銅板翻出來,不是打算一起帶走當跑路經費,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買一件不可或缺的東西:路引。
霜娘常去寄賣繡品的纖雲繡坊向左數第四間是個書畫鋪子,這家鋪子主業賣假的各色名人字畫,副業賣假路引。當然事實上主副業是顛倒的——因為字畫拙劣得很,並不掩飾自己的假貨本質,路引卻幾可亂真。
霜娘把銅板數了數,估摸著應該夠了,就先放去一邊,轉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藍色襖裙來,這套襖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沒有一個花兒朵兒,她當時卻做了很久,其中的奧秘在於,只要稍加拆縫,它就可以變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裝直綴。
作為一個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可以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條退路,也就只有這樣了。
這一夜,賀家只有雪娘好眠到天亮。
賀老爺心疼他無緣的侯府親家,胡姨娘發愁怎麼讓即將到來的相看環節順利進行,兩個都翻來覆去了大半夜,勉強合眼睡了一會兒,雞叫了,胡姨娘忙忙爬起來服侍賀老爺穿衣洗漱,等他用過早飯擡腳出門去了衙門,自己胡亂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咸,就忙忙往西廂房去。
她得抓緊時間給霜娘洗腦。
胡姨娘先貼門上聽了聽,裡頭安靜得很,什麼聲響也沒有,這死丫頭還不起來做活——胡姨娘習慣性地要冒火,反應過來後忙把那冒了個頭的火星壓回去,試探地擡手敲了下門:「大姑娘?」
沒人應答,裡頭卻咚的一聲響,像是什麼倒在了地上。
胡姨娘納悶,又敲兩下:「大姑娘,你起了沒——哎?」
門沒有鎖,直接被敲開了。
屋子的橫樑上,垂下一條長長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個圈,裡頭吊著個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進屋裡的朦朧天光里晃啊晃的。
「啊——」
視覺衝擊太強了,胡姨娘尖叫了好幾秒才想到要叫人:「來人啊,來娣,死丫頭快過來!」
自己跌撞著進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絆了一跤,她也顧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來抱住懸樑人影的腿腳想拖下來,急切間不得章法,還是來娣聽到叫喚跑進來了,兩個人合力,手忙腳亂地總算把人放了下來。
胡姨娘瞪著眼,往後倒退著跌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
雪娘揉著眼睛,趿拉著繡鞋在門口出現,嗓音里還帶著十足的困意:「娘,你一大早叫什麼呀,嚇死我了。」
她又打了個哈欠,這才完全睜開了眼,這一眼就看見霜娘從頭到腳一身素白,脖頸間還纏著條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從她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里露出來的臉龐,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啊啊!大大大姐死了?!」雪娘尖叫,嚇得直跳腳,連第二眼都沒敢看,向後逃到了院子裡。
她是少女嗓音,比胡姨娘的嗓門要尖利吵人得多,這一番叫喚直接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
正在院子裡晾衣服的吳氏忙忙走過來,踮起腳隔著牆問道:「二姑娘,你家可是出事了?」
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睜開就見著個「死人」,魂都被嚇飛了,腦子直接停擺,見人問張嘴就答道:「大姐尋死了。」
「什麼?」吳氏大吃一驚,拋下衣服就走過來拍門:「快把門開開,到底怎麼回事?」
雪娘正害怕著,想多些人陪,奔過去就要開門,胡姨娘一個激靈,忙探出頭去喝道:「雪娘,站著!」
吳氏在外面啪啪拍門,厲聲道:「快開門,人命關天的事,也能遮掩?」
胡姨娘一腦門官司,汗都要急下來了,凌虐長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時還好扯個多病夭折,然而霜娘如今長到這麼大了,忽然上吊尋了死,傳揚開來誰心中不覺得蹊蹺?她的名聲在這遠近街區本來就不大中聽,這一來恐怕要臭大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