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手帕重新回到胡姨娘手裡的時候,胡姨娘覺得臉上熱辣辣的。

  霜娘沒有什麼過分的言行,很自然出口的一句話,卻像一記耳光般扇在她的臉上。

  這種脫了序的感覺她從見到霜娘的第一眼時就已有了,這個她印象里一直是個麵團一樣的賀家長女,出嫁沒有多久,已經陌生得她不太能認了。她在家裡想好的那些要怎麼怎麼壓服她的手段,真見了面,居然都不太有底氣使出來了。

  坐在主位上的霜娘相貌還是那個相貌,乍一看去似乎最大的變化無非就是換成了婦人髮髻,但她一有表情一開腔,整個人的氣度是截然不同的——這不是由外在裝飾帶來的加成,因為居喪,霜娘的衣飾都很樸素,只插了兩根銀釵,衣裙上連個紋繡花朵都找不見,看去比還做賀家大姑娘時富貴不到哪去。

  但就是不一樣了,太不一樣。胡姨娘想不到「居移氣,養移體」這樣高級的形容詞,她只是從本能上覺得,霜娘不那麼好惹了,她今天來的目的,可能沒那麼順利達成了。

  但她不準備放棄,也許霜娘就是看著唬人了些呢,一個人的本性,哪是那麼容易好改的?她都按住她那麼多年,她不信以後就按不住了。

  「姨娘粗心了,沒想到有這個忌諱,大姑奶奶別見怪。」胡姨娘把帕子團吧團吧塞自己袖子裡去了,呵呵笑著重新搭話:「大姑奶奶嫁過來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家裡這些日子都忙,所以我到今天才抽出空,帶著你妹妹上門來望望。」

  霜娘微微笑道:「挺好的。」看見胡姨娘之後,就更好了,想到擺脫掉這樣的人,和當初那樣的生活,她覺得連守寡的性價比都顯得高了起來。

  她只說了三個字,並沒順著往下問家裡都忙些什麼——無非是忙著琢磨她的聘禮,三十二台哪,一下子吃得那麼撐,可不得好好消化消化?

  這一來,胡姨娘就不怎麼好接話了,只得又起了個話頭。霜娘淡淡的,仍舊是兩三個字打發了,幾個來回後,胡姨娘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道:「大姑奶奶如今攀上高枝了,說話愛答不理的,連娘家人都瞧不上了。」

  這話一出,金盞不大站得住了,她覺得自己不好聽這些話,但又不敢出去,怕留下霜娘一個吃虧,猶豫著很想找個東西把耳朵堵上。

  霜娘覺出了,笑著側頭看她一眼,以眼神示意無妨,轉向胡姨娘道:「姨娘多心了,我守著孝,自然不好大說大笑。」

  就這一句,又沒了,把胡姨娘憋悶得不輕。她忍不住道:「大姑奶奶,不是我說你,你這性子真該改改,這樣悶聲不吭的,在婆家實難討人喜歡。」

  但這回霜娘連正經句子都不給她了,就「哦」了一聲。

  沒啥,她就是存心要鬱悶胡姨娘,以她如今地位,想明著撕胡姨娘是可以撕的,不過一個父妾,由此而帶來的一點名聲上的損失她可以承受得住。但,何必呢?她已經不值得她丟這個人。

  胡姨娘拳拳打進棉花,耐心終於耗盡了,待要再說霜娘幾句,又沒什麼可說的,霜娘雖然不熱情,可也沒什麼無理的地方。索性直接道:「大姑奶奶,我今天來這一趟,看望你之外,也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個忙。」

  霜娘有了興致,目視她:「姨娘請說。」她挺好奇的,不知胡姨娘打算怎麼從她身上吸血,那麼一大筆橫財,原來就只夠堵住賀家人不滿一個月的貪心。

  但她想錯了,胡姨娘這回來居然不是跟她要錢要好處的。

  「你爹他,他這個沒良心的要娶妻了!」胡姨娘說完這一句,眼淚就下來了。

  霜娘睜大了眼:「……啊?」神展開啊!

  她這整段話喊完了,霜娘因驚愕而微張的嘴才反應過來合上了。

  「這真是——」霜娘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問胡姨娘,「姨娘,你先就一點沒覺出來不對?」

  胡姨娘把那海棠花帕子又扯出來,捂著眼睛哭道:「老爺自己尋媒婆找的親事,在外頭相看了,家來一個字沒提過。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能時時刻刻跟著他,哪裡去知道?」

  這做派聽上去挺耳熟的,霜娘再一想,不就和她當初的遭遇差不多?賀老爺和胡姨娘兩個先聯手把她坑了,轉臉賀老爺就和盟友扳了,對著盟友如法炮製來了一回,這一回生二回熟,也難怪胡姨娘被蒙在鼓裡。

  天道好輪迴,蒼天繞過誰——霜娘心裡閃過經典名句,硬忍了笑,道:「姨娘可問了老爺,為什麼忽然想起娶妻來了?」

  賀老爺娶妻不奇怪,奇的是,他喪偶都快十年了,怎麼到如今才動了心思?霜娘在賀家時從沒覺得他想續弦,看上去守著胡姨娘過得一心一意的,鄰居們也都這樣覺得,把胡姨娘傳得像個能迷人心智的狐貍精一樣,有幾家有妾的,霜娘耳聞都以胡姨娘為榜樣。結果到頭來,胡姨娘只是枉擔了虛名?

  「說是為了子嗣……」胡姨娘嗚嗚哭道,「可我又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這樣天大的事,我能不在心上放著?早兩年我就跟老爺說了,我年紀到了,恐怕難生養了,怨我命不好,沒那個福氣給賀家延續子孫。我跟老爺說,叫他把來娣收了,他不答應,我說往外頭去買個好生養的丫頭,他也沒願意,我以為他想得開,認了沒子嗣,誰……嗚嗚……誰知道……」

  霜娘想到來娣那張被門板壓過似的臉,她是賀老爺也不能答應啊。可再買別的丫頭也不願意,這就必有緣故在其中了。

  霜娘想了想,問道:「老爺要續娶的那家大概什麼情況,你們打聽了沒有?」

  「下聘時我偷偷跟了去看的,」雪娘撅著嘴,「走了好幾條街,腳都走出水泡了,但是沒看到人,那女人沒出來。我跟看熱鬧的鄰居問了幾句,說那女人父母都生了重病,她因為服侍父母,一直沒有出嫁,好多人去求娶她都不肯,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在附近還滿有名的,都說她是個孝女。」

  霜娘奇道:「那怎麼肯嫁給老爺——」賀老爺又不是多優越的條件,年紀已快四十了,身上雖有個官,卻是個極沒油水的職位,那點俸祿也就夠個餬口。但馬上她就反應過來了,「因為老爺出的聘禮多?」

  雪娘的嘴撅得更高了:「可不是!爹拿了好幾箱子東西去,她家那病秧子爹娘這下不愁藥錢了。」

  霜娘扶著下巴,慢慢把事情捋過來了:所以,賀老爺不是不想娶妻,只是羞澀的囊中與高傲的擇偶觀不匹配,阻礙了他尋找第二春的腳步,一旦條件成熟了,他飛一般地就把事給辦了。

  擺一擺她這位新「繼母」的條件:未婚,年輕(二十二比三十八),父親是秀才,相貌未知,然而自帶「孝女」光環,在許多人眼裡,這比相貌重要多了,有句俗話——娶妻娶賢,納妾才納色嘛。

  胡姨娘待她是從無一點好處,可論起伺候賀老爺,那真是使了十二分心力,再沒什麼叫他不順心的地方。然而並沒有什麼用,男人這種生物,一旦無情起來,簡直叫人打腳底板起發涼。

  霜娘在心裡呼了口氣,她覺得她沒男人其實挺好的了,不用體會這種被至親至愛從背後一刀捅進的感覺,少掉多少傷痛煩惱。

  ——對了,現在捅的是胡姨娘,她倒是樂觀其成的。

  「我知道了,」霜娘點點頭,「可是,你們來找我有什麼用呢?老爺想要有後,這是天公地道的事,我怎麼好攔著?」

  胡姨娘止了眼淚,希冀地擡頭盯著她道:「有後也不一定要娶個正房回來啊!買丫頭一樣生,隨老爺買幾個,我指定不攔著。」

  霜娘失笑:「生出來一個是嫡子,一個是庶子,這怎麼能一樣呢?」

  「也,也沒差多少,」胡姨娘急道,「不都是姓賀?抱到我膝下好好養了,將來有了出息做了官,誰還為這個小瞧了他不成?」

  霜娘沒想到胡姨娘想的還挺長遠,人還沒進門呢,連孩子以後抱給她都想好了,怪不得她死活不願意賀老爺娶妻,病急亂投醫都求到她這裡來了,正妻的孩子,怎麼可能抱給她一個妾養?

  「是沒差多少,」霜娘笑道,見胡姨娘眼睛冒出光來,她補上了下一句,「可畢竟是差了點。」而這一點,賀老爺是不會願意妥協的,否則他早該續弦了,好的找不到,差一點的又不難,他硬是挺了這麼多年不肯將就,可見眼界奇高,根本不會接受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有瑕疵。

  「所以我來找大姑奶奶,」胡姨娘緊緊盯著她,「只要你肯回家去說,老爺指定要給你面子,比我和他鬧強多了。」

  霜娘一口回絕了:「我不去。」

  胡姨娘:「……!」她沒從霜娘嘴裡聽到過這麼痛快的拒絕,有點被砸傻了。

  霜娘氣定神閒地和她對視著,目光沒有一點閃爍。

  雪娘不忿跳起來,剛擺出個要鬧事的架勢,金盞向前兩步,沉聲道:「姑娘自重,不然別怪我叫人請姑娘出去了。」

  雪娘年紀小,一時被震住了,胡姨娘猛然發出一聲哀嚎:「賀家這些老的小的沒良心的——」

  她嚎不下去了,霜娘看著她,表情十分鎮定。

  「你不怕傳揚出去?」胡姨娘極不甘地問。

  「沒什麼可怕的,」霜娘慢悠悠地道,「妾嘛,總是不大懂規矩的,大家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