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霜娘初來乍到,認不得侯府的路,全憑金盞出言指點,叫往左就往左,叫向右就向右,不知走過了幾處甬道幾條迴廊,終於來到了正院。

  這處院落極寬闊軒昂,正面五間正房,兩邊遊廊連著廂房若干,院子裡一眼望去總有七八個小丫頭,掃地的,澆花的,餵鳥的,還有拿抹布擦廊柱子的,各司其職。一個身量高些年紀看著也大些的丫頭立在台階上,穿著素綾襖,外罩青緞比甲,袖著手看小丫頭們幹活。

  霜娘和金盞進得門來,她一眼看見,忙下了台階快步過來,先蹲身給霜娘行了個禮:「給六奶奶請安。」

  霜娘伸手扶起她來,金盞從旁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姐姐,叫金櫻。」

  霜娘微訝,細細一看金櫻,果然見她與金盞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五官的輪廓更分明些,一眼看去比金盞更為亮眼。

  金櫻向妹妹道:「你如今跟了奶奶,自己獨當一面了,可要用心伺候,不要像還在這院裡時,整日傻吃傻玩,沒個心思。」

  霜娘更驚訝了,想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她光禿禿一個人進來,婆婆從自己身邊撥個人給她再正常沒有了,她只是來的時間短,還沒有來得及過問身邊的人事而已。除了金盞之外,她還有三個大丫頭,不知道又都是些什麼來歷。

  金盞吐吐舌頭,挽了姐姐的臂彎:「哪裡要姐姐多說,我都知道的。太太今兒身體怎麼樣?可好些能下床了?」

  「看著精神比先健旺了些,只是身子還是虛,大夫還叫臥床靜養。」金櫻說完,向霜娘笑道,「請奶奶等一等,大奶奶和三奶奶比奶奶早來一步,正在裡頭伺候太太吃藥,我進去通傳一聲。」

  霜娘微笑點頭:「有勞姐姐。」

  金櫻返身進去,霜娘便向金盞問道:「你原是太太院裡的——」

  「哎呦,六弟妹來這麼早?」

  這斜里冒出來的聲音有些尖細,每個字都似比常人的高個兩度,叫人聽了不很舒服。

  「是四奶奶。」一聽這有特色的聲音金盞就知道來人是誰了,快速小聲提醒。

  霜娘轉身,只見院門處一行三人正款款走進來,後面兩個明顯是丫頭,最前面的是個年約二十出頭的少婦,穿著薑黃妝花褙子,藕色百褶裙,五官艷麗,臉型略有些方正。

  霜娘福身見禮:「四嫂。」

  四奶奶快走兩步,將她一把攙住:「快別多禮,」跟著就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是個美人兒呢,唉,只是命不好,六弟偏偏去了,撇下你一個,下半輩子可怎麼熬哪。」

  這也太——快人快語了吧?霜娘眨著眼,不知怎麼回她,只好說:「四嫂不必替我擔心,我跟著太太過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太太自然是好的,可要管著那麼大一個府里,總有一時看顧不到你的地方。你是不曉得,這府里有些下人最是攀高踩低,愛燒那熱灶兒,像你我這等沒根基的,都放不進他們的眼裡,莫說指望他們的伺候了,不倒過來絆你兩跤都算好的了。」

  轉眼間被歸為同類的霜娘更無語了,因不知這位四嫂平素的性情,鬧不明白她是天生的自來熟有口無心愛說話,還是真的想拉她做個同盟,只好邊聽邊微笑點頭。

  四奶奶忙住了口,福身見禮:「給侯爺請安。」

  不用金盞提醒,霜娘跟著下拜。

  永寧侯周進「嗯」了一聲,沒有停步,直接向正房走去,那美婦一起跟了進去,隨同的其他丫頭則都留在了院子裡。

  霜娘不解,小聲問金盞:「那是誰?」

  她沒有具體描述,但金盞很知道她問的是誰,以同樣小的音量回答道:「蘇姨娘。」

  霜娘更不解了,今天是她作為新媳婦進門要向長輩敬茶的日子,通常闔家大小能出面的主子都會出面,但,這應該不包括姨娘吧?

  未及再問,金櫻從屋裡出來了,碎步下了台階過來道:「四奶奶也來了,太太剛吃好了藥,請奶奶們都進去罷。」

  **

  正房裡間。

  侯夫人安氏半靠在床頭,膝上搭著錦被,背後靠著個石青金菊紋大引枕,面色蠟黃虛弱,額頭處微微有些汗跡,是個顯而易見的病人形容。

  窗下設了一張羅漢榻,周侯爺坐在東邊,蘇姨娘站在他身後。

  梅氏同另一個霜娘未曾見過的婦人立在床邊,度其位次,應當是三奶奶了。

  梅氏向霜娘道:「六弟妹,太太的身子實在不能支撐,大夫再三說了要臥床靜養,因此不能去正堂全禮了,委屈你些,就在此間可好?」

  霜娘忙道:「太太的身子要緊,我在哪裡敬茶都無礙的。」

  霜娘僵在了原地,下意識去看梅氏。

  梅氏眉頭蹙緊,若是正常情況下,這杯茶無論如何也不會如了蘇姨娘的願,但安氏重病在床,梅氏恐怕鬧起來更添了安氏的病,便向霜娘微微點了點頭,讓她早些把流程過完,好送蘇姨娘走人。

  霜娘捧茶過去,蘇姨娘卻不接,往地上的錦墊看了一眼,挑了嘴角笑道:「新奶奶既然不是誠心想要敬我,還是算了罷,我也不敢委屈了新人。」

  「……」這臉趕上她家的胡姨娘大了。

  霜娘一聲不吭,轉身就將茶盅放回丫頭捧著的茶盤上了。

  蘇姨娘不由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身份低微,怨不得新奶奶瞧不起我,我原不該來自討沒趣。」

  霜娘心頭一陣煩惡,她情緒一向舒緩,不大容易動氣的,但這個蘇姨娘的蹦躂勁實在和胡姨娘一樣一樣,進侯府來守寡就算有一千個不好,對她來說總還有一樣是好的,那就是擺脫了胡姨娘,誰知道人生難料,這裡竟還有一個使勁要壓她頭上的父妾?

  霜娘垂著眼道:「我有心要敬,姨娘不喝,我也沒法。」

  蘇姨娘不知她強壓了脾氣,只以為她裝傻,道:「侯爺說的明明白白,你敬侯爺和太太是怎樣?敬我又是怎樣?奶奶不要怨我說話白,就是丫頭們日常給我端茶倒水也沒有腰杆子挺那麼直的呢。」

  「姨娘的意思是,您這個封號也同侯爺和侯夫人的一樣,是由朝廷敕封的?」霜娘不準備忍了,到哪都在小妾手下討生活,她心胸再寬大也沒法想開了。

  蘇姨娘本要欺她新人面薄,所以一句句遞上來,沒提防她竟敢回嘴打臉,大怒道:「你倒會使大帽子扣人,不過想喝你一杯茶,倒好似我犯了天條了,把朝廷都搬出來了!」

  「是我的不是。」霜娘應了一句,轉手把茶盅又拿回來,遞向蘇姨娘,「請姨娘喝茶呀。」

  霜娘說話時低眉順眼,然後腰身卻比先還要挺得筆直。

  這舉止落在蘇姨娘眼裡就是明晃晃的挑釁,她氣得伸手一推,霜娘一晃,茶盅里的水灑了大半出來,幸而茶水溫熱,並不燙人。

  「夠了。」

  半倚著的侯夫人安氏終於開口:「攆出去。」

  梅氏即刻揚聲:「來人,拖蘇姨娘出去!」

  簾櫳掀開,兩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僕婦進來,一人拉住蘇姨娘一條手臂,拖著就走,蘇姨娘極力掙扎,但那點力氣根本抗衡不了,她又喊「侯爺」,周侯爺微擡起身,但最終欲言又止,還是眼睜睜看著蘇姨娘被拖了出去。

  霜娘目瞪口呆——這個蘇姨娘膽氣這麼足,侯夫人娶嫡親兒媳婦她敢來摻一腳,還當著侯夫人的面逼霜娘下跪敬茶,霜娘以為她一定是個受寵受到天上去,連侯夫人都不得不忍讓的寵妾了,誰知侯夫人說一聲就直接硬拖出去了,這個蘇姨娘原來只是單純的臉大?

  「這又是何必,」周侯爺嘆了口氣,這才開口說話,「蘇娘是個可憐人,一輩子沒個兒子,不過是想喝一杯媳婦茶罷了,你就成全了她這個念想又能有多大妨礙。」

  安氏冷冷一笑,聲音虛微地道:「侯爺很不必來和我扯這些,我明白得很,你們無非是看我沒了一個兒子,所以趕著來踩我罷了。」

  周侯爺皺了眉:「你是病糊塗了,說的是什麼話。小六也是我的兒子,他沒了我心裡能好受?你怎麼總是把人想的這樣惡毒。」

  安氏道:「是啊,侯爺心裡也不好受,所以等不及地帶著人來羞辱他的遺孀了。」

  周侯爺惱怒地站起來:「你——算了,你病著,我不和你計較。」

  說罷拂袖而去。

  因見識了夫妻拌嘴,霜娘略有點尷尬,但看別人都是面色如常,似乎司空見慣。梅氏見安氏半合著眼,呼吸微促,便叫了三奶奶上前一起重新服侍安氏躺下,放下半邊帳子,轉身示意眾人一起出去,只留下一個大丫頭在床邊腳踏上守著。

  霜娘進門的敬茶儀式,就這樣一言難盡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