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著不動,被她折騰著跪在一側半天了的丫頭琴兒卻是如見救星,餘光瞄見周連平走近,身子晃了晃,一副不堪熬煎的樣子向著門檻的方向歪倒在地。
這一倒,秦氏才想起還有個她來,未及訓斥,周連平進來了,不知是雪天受了凍還是喝酒喝的,他整張臉都是通紅,張了口,訓斥先於秦氏一步砸出來了:「妒婦!」
自己忍了氣,他倒又逼上來,秦氏腦中那根勉力繃住的弦咯噔一聲斷了。
她發泄的方式卻不是直接對上周連平,而是站起來怒踹了琴兒一腳:「裝的什麼怪樣兒!」
周連平視為這是對他的挑釁,趕上兩步踉蹌著推了秦氏一把:「當著我的面還敢動手,好,好,連你也不把我放在眼裡!」
周連平酒後脾氣暴躁,秦氏本來怕他,不敢直接惹他,但沒想到沖著琴兒出氣也不行,里外站著四五個丫頭,秦氏吃了這一推,面子上極是下不來,一時也不及思考他那個「也」字是哪裡來的,氣得重新撲向琴兒,向她頭上抓了一把,扯散了她的半邊環髻,口裡罵著「挑事的賤婢,饒不得你」等語。
這種抓臉薅頭髮的舉止對秦氏來說已是極失身份了,只是心中仍有一點清明,還未敢與周連平正面掐上,但很快這點清明也不剩了,因為周連平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扯過來,另一隻手反手就是一巴掌:「還敢動手,你也這麼藐視我!」
又是一個「也」字,但這時誰都無暇注意了,周連平那一巴掌用的手勁不小,但準頭不怎麼樣,只有一半扇秦氏臉上去了,致使秦氏受辱之後,能有力氣極快地撲上去反擊,丫頭們嚇得都忙上來攔阻。
一時秦氏的哭叫聲,周連平的斥責聲,丫頭們七嘴八舌的勸說聲鬧哄成一片,這裡頭又尤以周連平的聲音最大,喝了酒的人不大能控制住嗓門,沒什麼新詞,就是先說過的幾句話來回嚷嚷,秦氏挨了打不說,還一直挨罵,要還手又抵不過他的力氣,頭腦一熱心一灰,也不打了,掉頭要去尋剪子抹脖。
丫頭們嚇得半死,這對主子往常拌嘴的時候常有,卻沒到互相動手過,更別提鬧到一方要尋死,真不知道才幾句話的功夫怎麼就弄到這步田地,還是秦氏的奶娘張嬤嬤掌得住些,眼看事態控制不住,馬上遣人去正院報信。
秦氏聽得這一語,得了提醒,也不尋死了,掉頭奔出去往正院去哭訴。
她這一路哭過去,可算是哭得府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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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到迎暉院的時候很快,但霜娘知道得要滯後一些。
因為周連政來了,梅氏預產期將至,因這一胎初始時有過不太好的跡象,他十分緊張,這一陣逢著衙門裡沒什麼事,他就早早回來。今天也是,回來先去看了梅氏,又轉來看看弟弟。
他進來屋裡坐著,丫頭們多少受著拘束,這麼冷的天,往常幾個有些臉面的會求磨著金盞到暖閣里去擠著取暖,這時也不敢了,老老實實縮廂房裡去。
她們進不來,自然霜娘也沒處聽八卦去,外面又冷,她也不想出去,只能老實地呆在臥房裡。
周連政坐的時間還不短,主要因為周連營一直追著他問些問題。
周侯爺近日基本沒怎麼來,倒也不是他偏心,而是小兒子的傷一日比一日好,小女兒的病症卻一直沒有找著神醫能治,兩相比較下,周侯爺的心神難免要更往小女兒處傾斜。他這一不來,周連營就只能從長兄處詢問外界的情況了。
幼弟在屋裡關了這麼久,周連政也心疼他,凡他問什麼,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兩個又難免要再交流一下看法,聊起來就收不住了。
索性都不理會,另給自己找點事做,臥房裡沒紙筆,她只能和金盞對面坐著扎花兒玩。
霜娘做這個做得少,但這類手工活都有相通之處,她繡活好,做這個也不煩難。到天近黃昏,周連政終於起身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扎了一小堆各色花樣出來。
尤以一簇臘梅花扎得好,花形秀雅,花蕊纖毫畢現,又應時景,金盞拿在手裡贊了兩句,順手替霜娘插上髮鬢了。
周連營眼神好,也很肯捧場,霜娘一出來他就注意到了,含笑誇她:「相得益彰。」
他誇得雖有些言過其實,但並不肉麻,霜娘很樂意地聽了,坐過去問他:「說了半天話,你餓了沒有?要讓人去廚房領飯嗎?」
周連營搖頭:「沒有,再過一會罷,還是照往常一樣。」
霜娘「哦」了一聲,忽見他枕旁擺著兩個扁扁的盒子,不知什麼材質,色澤如青玉般很上檔次,盒蓋上鏤刻著牡丹紋樣,雕工也十分精美。霜娘見這盒子很像裝面脂用的,就沒有多想,伸手拿了打開一看,裡面果是凝膏一般的物體,乳白清透,更有些果凍似的質感,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倒比自己往常用的看著還更好一些。
但凡女人見著化妝品,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抹一點到手背上試用一下。
霜娘也不例外,她很自然地拿手指沾了點,到自己手背上塗開了。
整個過程她都沒有想起要看一看周連營,因此也就錯過了他面上一瞬間流露出的複雜難言的神色。
柔軟的膏體稍一揉壓就滲入了肌膚,潤膚效果感覺極佳,霜娘滿意地把盒蓋重新蓋好,捧著這才擡起頭來,笑問他:「哪裡來的?我先前還沒有見。」
「……大哥帶給我的。」
霜娘心下歡喜,沒想到他門都出不去,還想著讓人給她帶禮物,怪不得今天周連政過來了呢,他可也太好了。
她很想多了解這份禮物一點,就又問:「這叫什麼名字?」看這包裝就知道一定是知名的香米分鋪里買來的,像這類店家,通常都會給自己的貨色挨樣取個別致的名稱,而不是統一以「胭脂」冠稱。
這倒也尋常,男人嘛,總是粗心一點,能想起給她送這個就很了不得了。霜娘轉頭看看,見金盞已經識趣地到暖閣那頭去了,就湊過去,唇瓣挨上他臉頰碰了碰,滿心甜蜜地道:「謝謝你——?」
她卡住,末尾上揚,把陳述句變成了個問句。
這麼近的距離,她無法迴避地終於注意到了周連營的神色。
其實他這時的表情已經收拾過了,但眼神中卻還有殘餘,不是單單的笑意,而是還有一點哭笑不得,顯出了兩分無奈來。
「怎麼了?哪裡不對?」霜娘不由看看手裡的盒子,再看看他。
周連營道:「沒什麼。」
他這回連眼神也收拾好了,若無其事地接著道:「你拿去收好罷,要是用著喜歡,下回再給你帶。」
霜娘又不傻,已經覺出不對來了,豈肯叫他糊弄過去?反正沒事做,就挨在旁邊磨纏,她平時這一面出來得少,今天連著收了兩份禮,很覺自己被人寵著,膽子也大起來,就要他說實話。
周連營叫她鬧得心猿意馬,不知送個「胭脂」能有這種奇效,這時雖知其中有誤會,卻捨不得吐口,含笑由她軟語央求。
霜娘一邊追著他問,一邊也自己想,只是百思不得其中到底有什麼門道,看來看去手裡的就是面脂啊,她都試用過了,總不能是送給別人的罷?
直磨蹭到天色全黑,眼見她還不放棄,周連營糊弄不過去了,這才招了手,叫她附耳過來,略有尷尬地把實話說了。
霜娘見他手勢還奇怪著,屋裡又沒人,不知他怎麼還要保密,等聽到他的悄聲解釋,才一下恍然大悟,當即笑趴在了炕上。
「你、你早說呀,早說我就不用了……」她笑了好一會兒,才微擡起身來,胳膊撐在他枕側,仍是個半伏的姿態,一邊說著話,一邊目光控制不住地朝他腰部以下的部位望去。
周連營伸過兩根手指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擰回來,不叫她看,道:「你拿了就用了,我怎麼說?難道從你手裡搶回來?」
他說著,自己也笑了。
霜娘越想越可樂,雖然真相揭開,這東西並不是送給她的禮物,她卻沒一點遺憾,笑個不休,抖著手把扁盒放回他枕邊,還把兩個排整齊了放好,然後一看,更大的笑意又從心裡湧出來了。
周連營道:「你喜歡的話就拿去用罷,其實用途是一樣的。」
霜娘笑著搖頭:「我可不要,你塗那裡的,怎麼好給我擦臉,還是你自己留著——哈哈,你也確實更需要。」
她臉都笑紅了,眼睛裡閃著光,整個停不下來,周連營拿她無法,只得道:「我還不是替你著想?男人糙得很,我無所謂雨打沙坑,還不是怕以後嚇著了你。」
他知道霜娘臉皮薄,一提圓房相關事宜就要啞掉,存心要羞著她,但狼來多了,也不那麼奏效了,居然聽霜娘回了他一句:「那你可得勤用著。」
「……」
周連營眼神一深,伸手便去抓她,霜娘靈敏地跳開了,她冒了那麼一句心裡也跳得慌,頭也不回,直接奔出去堂屋,招呼金盞擺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