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賀家
賀家。
一眾管事齊聚一堂,頭髮花白的賀老夫人半倚在正中主座上,不時用帕子掩住口鼻咳嗽。
郭六郎立在賀老夫人一旁,面色沉沉。
適才下面人來報,鍛鐵窯來了一群人,在工坊里一頓翻找,說要拿走近幾次供貨時留下的樣品回去檢查。
他們這才知道賀二叔一行人去送貨被扣押下來的事。
「欺人太甚!」
一管事氣憤說道:
「我派人去王家和金家鋪子打聽過了,那邊沒人去鬧事。」
鍛鐵窯的煤,怎麼可能被他們賀家壟斷,聽說王家和金家也供了,為何如今單單是賀家被查,王家金家卻沒有絲毫動靜?
「大管事」
一個年輕人猶豫著開口,「那王管事是個欺軟怕硬又貪功怕事兒的主兒,平日收了咱那麼多好處,照理說不該這般,但他既然出面,必然是上面有人逼著他這般做這回咱怕是惹到哪位大人物了。」
大人物啊。
如今賀家沒落得連小人物都惹不起,這要真是大人物,賀家怕是難逃劫數。
廳堂里一陣沉默,顯然大家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默默思忖著,時不時用眼神瞅瞅主座上的賀老夫人。
賀老夫人半闔著眼,一如方才,不發一言,臉上的疲態卻似一種無聲的表態。
「大人物就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嗎?」
沉默中,一個帶著忿忿的稚嫩年輕男音響起,眾人望向出聲的郭六郎。
不過這視線並沒有逗留太久,大家很快收回目光。
雖然這兩年賀老夫人身子不好,郭六郎陸陸續續替賀老夫人做了些事,但那都只是一些簡單日常事務,和今日的事可不能比。
見一眾管事不說話,郭六郎轉身在祖母面前單膝跪下,沉聲道:
「祖母,不管如何,如今將賀二叔一行人救出來要緊,您讓孫兒去吧。」
這些年苦苦撐著賀家,賀老夫人身子虧空得厲害,已經許久不出來議事,從剛才開始便是一直強撐著,此刻聽到外孫的話,緩緩撩起眼皮看過去。
這個傻外孫,如今他是賀家唯一的寄託,哪裡是能意氣用事的時候。
她緩緩擺擺手。
「誰都不許去,王管事要什麼,咱就給什麼,關係該打點的打點,其它的事,切勿輕舉妄動。」
「祖母」
郭六郎還要再說什麼,便被祖母打斷。
「好了,都不要慌,先靜觀其變。」
賀老夫人強撐著說完這句話,接著便是一連串咳嗽聲,郭六郎不敢再說,讓僕婦攙扶著祖母回屋歇息。
半盞茶功夫很快過去。
白拂弄明白了事情原委——
這就是一個各說各有理,責任雙方互相推卸責任只想給上面一個交代的品質糾紛問題。
王管事是鍛鐵窯大管事,不久前找賀家買一種帶金屬光澤的煤,說是煉鐵。
本來用得好好的,今日突然將他們抓起來,非說他們在煤上動了手腳,導致新煉的鐵發脆。
被抓進來後王管事一口咬定是賀家煤的問題,上來就逼著他們認罪受罰,賀二作為一個忠誠的賀家人,堅定相信自家產品的品質出類拔萃,於是堅貞不屈寧死不彎地為賀家辯護。
可由於缺少知識儲備,賀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硬頂。
結果惹怒了王管事,被一頓好打。
然後就是她闖進來這一段了。
從賀二的闡述中,白拂了解到賀家煤礦處於絕對弱勢乙方地位,結合這幾日在鎮上打聽到的消息,白拂大概能猜出是個什麼情況。
她一言難盡地看賀二一眼。
姑且不論是不是賀家煤的問題,你一個弱勢乙方和強勢甲方爭對錯,這不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人家哪裡是想爭對錯,人家要的不過是一個交代!
賀家怎麼會派個這麼不變通的人來
難怪被打得這麼慘。
白拂整理了下思緒,又琢磨了一會兒其中關竅,心裡大概有了底,於是上前回王管事話。
「管事大人,這起糾紛,小子覺得不是鍛鐵窯的問題。」
她先言簡意賅說出結論,然後誠摯又鄭重地看王掌柜,「賀家理應給您一個交代。」
王管事端茶的手一頓,眉梢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僵硬許久的面部也緩和了幾分。
總算來了個不一味嘴硬的。
那賀二就跟屬牆似的,堵得他腦瓜子疼。
賀二則是心中一驚。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白拂——
這公子剛才明明答應他不讓賀家平白擔了責任,怎麼轉眼就變了?
急什麼?
白拂遞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此話怎講?」王管事拖長音調問道。
這語氣,像極了一個謙遜講理不搞一言堂的好甲方爸爸。
甲方願意耐心聽後面的話,對抗狀態解除,很好。
白拂挺了挺腰杆,侃侃道來。
「其一,這麼大的鍛鐵窯,工藝自有章程,不是想變就能變的,所以應該不存在鍛鐵窯工藝突然出了問題。」
王管事下意識點頭,再看白拂的目光帶著幾分認同。
他這麼謹慎的人,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亂來,他就是這麼跟上面回話的,可惜上面大人根本不聽他說話,還要將罪責推在他身上,他也是被逼急了。
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第一句話就道出他心裡話,王掌柜示意白拂繼續。
「其二」白拂又說,「雖然最近才由木炭改成煤進行鍛造,但前面一批兵器沒問題,說明用煤煉鐵是可行的。」
王管事再次點頭。
上半年鍛鐵窯財政短缺,上面便給他下達縮減支出的命令。
思來想去,他便起了將木炭換成煤的心思--
如今木炭越來越貴,安州煤多且便宜,之所以沒人願意用煤煉鐵,是因為老工匠師傅說煤煉的鐵易脆。
他不信,讓各家煤礦送來煤試了試,結果驚喜發現賀家礦上出的煤煉出來的鐵沒有發脆。
之後他小批量試了幾次效果都不錯,前些日子更是大著膽子大批量造了一批兵器,上面很滿意,還誇讚他辦事得力給他升了大管事。
誰知高興還沒過勁兒,這一批兵器就出了問題,上面又要向他問責.
底層官員不好當啊。
爭了光他只能得小頭,出了事他卻要擔大頭,那賀二居然還敢跟他頂撞跟他叫屈。
他還委屈呢!他去跟誰說?
白拂看王管事表情,便知火候差不多了。
「小子認為,要妥善了解此事,咱要儘快做兩件事:
其一,確認問題。先確認賀家煤前後兩次煤的採煤點和選煤工藝是否一致,分析兩次煤炭樣品,確認成分是否有差異。
其二,解決問題。若煤成分不一致,那好辦,爭取一致即可。
若煤成分一致,什麼情況下會影響煉鐵,什麼情況下又不影響,也要分析,這樣才能從源頭杜絕日後再出同樣問題。」
啥啥啥?
王管事沒聽懂。
他不是工匠出身,對自家煉鐵的工藝都了解不全,更別提了解煤的工藝了。
但看白拂說得頭頭是道胸有成竹的樣子,儼然比老師傅還要老師傅,他承認自己被唬住了。
他不動聲色打量白拂。
不過是毛都沒長齊的毛孩子,卻能三言兩語將他心聲道出,又表現得如此自信,若不是心裡有譜,他真想不出還有什麼其它理由。
緩兵之計?
想逃?
呵,賀家的家底都在這裡,能逃哪裡去?
可是從源頭解決問題,真的可以嗎?
出了事情,上頭一味問責,他又急又亂,都沒來得及考慮這個問題,上面的大人們估計也跟他差不多。
攝政王都要來了,哪來的時間給你找源頭問題!
所以只能是賀家的問題。
先保住自己小命再說。
但是保住命之後呢?
作為最基層的管事,他深知這次責任哪怕被賀家擔了,他暫時逃過一劫,但此事不明不白地了結,誰又能保證日後不再出同樣問題?
到時候他上哪裡去找第二個替罪羊?
若能從源頭解決.
想到這,王管事眸光微閃。
「你有把握從源頭解決問題?」他問道。
白拂認真點頭,道:
「賀家必定給王管事一個滿意交代。」
看樣子挺有把握,就算是忽悠人膽子也夠肥的。
「賀二,你覺得你侄子說得可有理?」王管事眼珠一轉,問賀二。
賀二沉默。
有理沒理,是個難題。
說侄子沒理,就是說鍛鐵窯有問題,按照王管事這架勢,他們今天怕是走不出這鍛鐵窯了,賀家也脫不了干係。
說侄子有理,就是在說賀家煤有問題,賀家就要接受調查,萬一真有問題,或者沒問題也被整個問題出來
他不敢想像。
賀家早不如當年,不僅比不上王家和金家,如今維持運轉都困難。
之所以在這烏海鎮還能立足,得虧他們賀家一處煤礦出產一種帶金屬光澤的煤,且這煤前段日子被選為兵部鍛鐵窯的官用煤,有了官方背書才不至於繼續沒落。
萬一官方背書不保,賀家煤怕是要消失在這烏海鎮了。
所以不管他答有理還是沒理,賀家都沒好果子吃。
可賀老夫人對他有養育之恩要不他擔了這責任,將一線生機留給賀家?
眼瞅著賀二臉上浮現出即將英勇就義的堅毅,白拂暗暗嘆口氣,走到賀二一旁小聲道:
「賀二叔放心,這事有法子解決,先爭取緩衝時間要緊。」
賀二虎軀一震。
有法子解決?
他不管置信似的盯著白拂,白拂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
王管事等得不耐煩了,眸中疑慮漸生。
並沒有太多時間讓他充分思考,白拂給賀二一個眼色。
賀二領會,一咬牙,對王管事道:
「我這侄兒說得有理,我賀家一定給您一個滿意交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