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替嫁(九)

  什麼情況下,需要功力強大的捉妖人以自己的血繪製符文?

  一則情況緊急,二則力求保險。

  雖然慕聲不喜歡柳拂衣,但他不得不承認,柳拂衣是出類拔萃的捉妖人。遇見慕瑤之前,他有本事獨來獨往,不依靠任何隊友,除了極其幸運地擁有九玄捉妖塔外,還因為他的技能極其高超,他經手的妖物,十有八九都是一擊斃命。

  慕聲抬起頭。

  眼前隱蔽在茂盛松柏背後的西廂房陰沉濕冷,與滿園春色格格不入。

  「我在瑤兒門口畫了符,我沒想到……」柳拂衣曾經這樣對他解釋,話沒說完就叫他充滿戾氣地打斷,「你沒想到什麼?是不是等阿姐死了你才能想到?」

  柳拂衣面色蒼白,一時緘口。

  柳拂衣並不是個自負的人,他的心思一向縝密,如若他是用鮮血畫符,不難解釋他為什麼放心地留慕瑤一個人在房裡而不去看顧。

  因為幾乎沒有大妖能夠衝破柳拂衣以鮮血畫的符。

  一個水鏡,能有這麼大的能耐嗎?

  慕聲的眸光落在破碎符紙的邊緣上,他冰冷的手指撫上去,一道硬剌剌的、參差不齊的毛邊,不像是大妖震碎的,更像被人撕開的。

  慕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動作堪稱優雅,卻像是暴風雨前片刻冷凝的寂靜。

  凌妙妙在閨房裡試夏天的新衣。

  淺緋色上襦很薄,摸上去軟綿綿的,布料裡面摻雜了閃亮亮的銀絲,若隱若現地透出光滑的肌膚。丫鬟整理衣領時,手指拂過她裸露的脖頸,引得她笑個不停。

  妙妙低頭系帶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地扭扭脊背:「怎麼有點兒扎呀。」丫鬟撩起衣服一看,嚇了一跳:「呀,背上都紅了。」

  她的手指熟練地檢查著衣料,摸到靠里的地方幾塊稍硬的凸起,滿不高興地抱怨起來:「今年怎麼回事,有紗疙瘩的紗都能選出來。」

  「小姐,脫下來吧,這衣服穿不得了。」

  凌妙妙半回過頭詫異道:「一兩個疙瘩,這也沒什麼關係吧。」

  「當然有關係了。」丫鬟幫她輕柔地把上襦脫下來,毫無憐惜地扔在一旁,嘆道,「要不是宛江發水,紡紗的農戶沖走了一半,歲貢都是趕出來的,小姐哪裡需要湊合著用有疙瘩的紗啊。」

  宛江橫跨太倉南部,滋潤了這一方魚米之鄉,同時也是航運的命脈。凌妙妙不太明白,這麼重要的一條生命線發洪水,聽起來還衝垮了民居,她怎麼一點也不當回事?

  「你說……咱們太倉郡受災了?」

  「小姐不必擔心,沒什麼的。」她撇撇嘴,「宛江每隔三四年不就要衝一次大堤嗎?反正也沖不到咱們這裡來。」

  這張稚嫩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熟稔的又老成的詭秘,「哪次宮裡不發銀子下來修大堤?每次一發銀子……」她笑著眨眨眼,「小姐很快又會有好看的新衣料子了。」

  凌妙妙心裡咯噔一下。

  「不准說了。」她沉下臉。

  丫鬟吃了一驚,浮現出驚慌的神情:「……小姐?」

  太倉郡守拿著救災的銀子,一半用來修堤壩,另一半悄無聲息地沒了。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知道得這麼清楚,想必在這郡守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公開的秘密。

  府中人笑著守著這個秘密,在太平盛世里大大方方地過日子。

  「爹爹呢?」

  「在……在書房與宮裡來的人談話。」

  「我這就過去找他。」

  「小姐……」

  妙妙一推門,門外站著慕聲。柔和的光線落在他漆黑的鬢髮上,束起的頭髮隨風微微擺動。

  「凌小姐?」他笑道,眼珠黑潤潤,深不見底。

  「幹嘛?」凌妙妙掠過他走出去,刻意同他保持了一點距離。

  慕聲不緊不慢地綴在她身後,長拗靴上銀線繡的麒麟圖騰猙獰地反映著光,青石板上落下個寬肩窄腰的影子。

  「你怎麼有閒心來找我?」凌妙妙怎麼看他都像是個瘟神,恐懼和緊張使她忍不住地胡亂揣測,步子加快了些。🐙☢  ♣☢

  慕聲像是個幽靈,輕輕鬆鬆地追平了她,伸手到她背後一攬,便將她帶到一叢巨大的太湖石背後。

  光線一下子暗下去,這個角落潮濕又逼仄,只有圓滑的石洞裡漏出刺目的光。他有些粗暴地放開她,撒手的時候,勾掉了她幾根髮絲。

  凌妙妙顧不上疼,心中惴惴:「你……你有話對我說?」

  慕聲沖她笑:「幾天沒見慕小姐,失眠治好了嗎?」

  他的笑令人毛骨悚然:明明是最青春明媚的一張臉,那一雙明亮的眸子醞釀著的卻是一絲壓抑著的情緒。

  那是冰冷的酷虐,在笑容的偽裝下,仍然禁不住飄出了幾絲寒星。

  「好……了。」凌妙妙乾巴巴地回答。

  「看來柳公子的香囊很好用啊。」他一字一字地極輕柔地往出蹦。

  凌妙妙受不了了:「慕聲,你……是不是間歇性失憶啊?」

  他並不生氣,抬起頭來:「哦?何出此言?」

  凌妙妙忍不住想問系統,黑蓮花的好感度是會在每天清零的嗎?為什麼本來都要在正常的道路上進步的慕聲,突然變得陰陽怪氣起來?

  「你想問什麼就問好了……打什麼啞謎?」妙妙一煩躁,氣焰也跟著高漲。

  「……」慕聲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心,沉默了片刻。這幾分鐘有如幾個世紀,心內忐忑如凌妙妙,覺得下一秒慕聲可能會暴起殺人。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他涵養極佳地勾起嘴角:「凌小姐誤會了,我只是關心一下。」

  可惜,這樣的油鹽不進比暴起殺人更讓人抓狂。

  「不是說了叫我妙妙就可以了嗎?」

  「凌小姐說笑了。」慕聲眼中深不見底,與那天棋盤邊上的懊惱的少年判若兩人,「子期只是個客人,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樣子,怎麼好與郡守小姐不講禮貌?」

  看來黑蓮花的好感度和記憶果然是會每天清零的。

  不過,有一點他沒說錯。主角團生活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裡,他們與風平浪靜生活著的原身凌虞,本就是兩條不同的直線,有了個交點,又應該快速分開去,愈行愈遠。

  凌虞一個連紗疙瘩都不能忍受的嬌小姐,為什麼會與主角團一起踏上那條不屬於她的驚險之路?

  噩夢中的那個夜晚。

  夜風呼嘯。

  郡守的臉色虛白,兩頰的肉鬆弛地顫動著,一顆顆冷汗吧嗒吧嗒地順著鬢邊流下來:「……讓爹再看看你。」

  女孩嗚嗚的悲泣:「爹……」撲進父親懷裡,他的衣服都被濕熱的汗水浸透了。

  「乖,乖,走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外面是喊殺聲,火把的光化作窗子外面一團一團明亮,不住地擦著窗台溜過去。

  「老爺,辦好了。」

  垂著頭的下人咬牙低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得到內堂里一雙穿著嶄新蜀繡絲履的腳,腳底一塵不染,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好。」郡守抬起臉來,眼裡閃過一絲毅然的厲色,用力將麻杆兒一樣的女孩從懷裡推開去,後者哭著跌進柳拂衣的懷抱里。

  外面穿來了隱約的、含著瘋狂喜悅的聲音:「在中廳里,老爺就在中廳里,快跟我來!」

  女孩往拂衣懷裡縮了縮,剎那間滿臉驚恐。

  「快走。再也別回頭。」

  「他們就在這裡!」

  大門被攻破,一行黑影最終連綿地闖進了屋,與此同時,蒼烏色的連綿屋宇驟然迸發出火光,火焰從門窗縫隙中撲出,轉瞬間變成燎原之勢。

  柳拂衣背著她,那火球一樣的一片,凝成個小小的點,在視野中遠去。

  「凌小姐看起來心不在焉呢。」慕聲開口將妙妙驚醒,他的臉色有些陰沉,「還在想什麼心事嗎?」

  「我……我還有急事,我忙完再來陪慕公子說話。」凌妙妙渾渾噩噩地往出走,只想快點曬到太陽。

  「你說我失憶……」慕聲的聲音在她背後想起來,帶著酷寒的笑意,「有沒有人告訴過凌小姐,你也是個有兩張面孔的人呢?」

  妙妙一怔,跨出去的步子頓住了,炸了毛似的回過頭去:「我又怎麼了?」

  慕聲卻不肯說了,笑著擺擺手,示意她走開,笑容明朗無害,像是剛剛開了個狡黠又無傷大雅的玩笑。

  妙妙在心裡罵了黑蓮花一通,提起裙子走了。

  緋色的上襦若隱若現地透出她的脊背,那鮮艷的顏色集中了全部的陽光,白色襦裙亮得刺目,拐過一個茂盛的花樹叢,消失在視野里。

  慕聲低下頭去,手上纏著凌妙妙兩根漆黑的髮絲。

  他從袖中掏出那片符紙的碎片,兩指在手心畫了幾筆,幾股若隱若現的氣流像是流動的雲霧一般,湧向了符紙。

  過了很久,一根細碎的的毛髮自遠方飄來,羽毛般輕飄飄地落在他掌心,恰凝在符紙上方。

  慕聲右手手指拈起這跟不易覺察的毛髮,對著光仔細查看,陽光照著他低垂的羽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發尾微微枯黃,向上打著捲兒。

  他伸出左手,凌妙妙的髮絲黑亮,發尾是個整整齊齊的斷面。

  不是她?

  慕聲面上閃過一絲驚疑。

  符咒在他掌心中燒掉了半邊,剩餘的半塊仍然在盡力吸引氣流,引來一股甜膩的味道,摻雜在符紙的氣息中。

  緊接著,剩下的那半片符紙掙扎了一下,也燃成了灰燼。他頓了頓,將凌妙妙的頭髮也順手放了上去,慢慢引來她身上的氣息。

  他專注地等待,竟然含了一絲緊張。

  凌妙妙留下的微不可聞的氣息慢慢聚集在他身邊,逐漸被提純、放大,艾草和忘憂的氣味被濾去,一股奇怪的艷香傳來,分辨不出底下是否還有那股甜膩。

  緊接著一股熟悉的氣息席捲而來——那竟是濃重的柳拂衣的氣息。

  慕聲本來稍稍放晴的臉上再度籠上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