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請過安已是晚飯時分,老夫人便要留他們倆在自己院子裡吃。

  崔啟遠來是客,自是該好好招待一回。只是他畢竟是個外男,家裡又有女眷,男女混雜著不方便。他自己也還覺得自己仍是服侍崔燮的小廝似的,和主人家坐在一桌吃飯總有些彆扭,便主動起身推辭:「大哥跟老夫人吃吧,我陪小計掌柜我們在院子裡吃就是了。」

  老夫人早不記得先頭媳婦陪嫁的掌柜姓什麼了,茫然地問崔燮:「什麼計掌柜?咱們家要請新掌柜了?」

  崔燮仰起臉看著她,笑著說:「沒有,只是我看那三家店鋪經營得不大好,用的又都是家下人,不是人家正的掌柜,怕他們不懂經營,故而請了一位相熟的掌柜來問問。」

  老夫人沉默了一陣,嘆息道:「那你回去陪客吧,我叫人把席面給你送到院子裡。」

  崔啟連忙起身答道:「大哥剛回家不久,正該多陪著老太爺、老夫人些兒。小計掌柜又不是外人,我去陪他就是了。」

  崔燮想起自己下午布置工作時好像剛把計都嚇跑了,再叫他過來吃飯,那就是領導搞的工作飯局,吃著恐怕也不舒心。還是叫他們兩個年輕人坐一起安心地吃吃東西,背地裡罵罵老闆解壓好了。

  等以後工作正式展開,恐怕他們想坐一塊兒都沒工夫了。

  他臉上露出一絲寵溺的笑容,起身說:「叫捧硯回去吧,他們倆少年人自己吃酒說笑也有意思,過來陪著咱們反而拘束。我在這兒陪爺奶就行。」

  他年紀雖然不大,卻已經是個能被人稱為「老爺」,在官員面前也只需打拱作揖、不必下拜的監生身份了。是以這麼說和自己同齡、甚至比自己年紀大些的人,別人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老夫人便吩咐人叫管事過去陪侍,崔燮反而攔了一句:「捧……小啟哥在咱們家有什麼不熟的,不用叫管事,找幾個年紀小的送酒菜過去就行。他們年輕人自己自在些。」

  崔啟喃喃地說了句「你年紀也不大」,起身跟老夫人道別,自去小院兒陪小計掌柜。

  他走後不久,雲姐、和哥也叫他們的親娘帶著來上房請安。兩個妾看見崔燮也在,就如避貓的鼠兒,大氣也不敢出。倒是兩個孩子正是膽大活潑的年紀,早已忘了崔燮當初要發賣家人的事,見面便利落地問安,羨慕地看著他這身新衣裳。

  和哥直奔到祖母懷裡,揪著她的衣裳說:「奶奶,大哥衣裳好看,我也要新衣裳。」

  宋老夫人笑著拍了拍他:「好,做,做。把我們和哥也打扮得跟你大哥那麼好看。」

  她在兒子面前雖然常說不能讓「繼室小婦出的」壓過燮哥,那也是敲打兒子的,並非真的不喜歡別的孫子。實則她對孫子輩兒也是誰來寵誰,要什麼給什麼,轉身就叫張媽媽找她的私房錢,給和哥、雲姐一道兒做新的夏衣。

  崔燮卻不能讓她動私房錢,連忙攔了張媽媽一攔,囑咐道:「家裡還有錢,也是該做夏衣的時候了,給全家都做一身吧。找個最好的裁縫來,還有皮帶匠、靴子匠……我不是還得做兩身新曳撒麼。」

  和哥在床上喊道:「我也要!我也要穿曳撒!」

  張媽媽「唉唉」地應著,一雙眼卻只看著崔燮,等他拿主意。崔燮笑了笑說:「他要就給他做,把他份例里的直身換成曳撒,孩子穿這個也容易活動來。還有衡哥……他怕是得半年後才回來,到時候天也該涼了,就先別做他的夏衣,等秋天再說吧。」

  張媽媽這回是得了准主意,定下心來回去服侍老夫人了。

  吃飯時老太爺也不能下床,只能叫下人扶坐起來,背後墊了厚厚的靠墊,倚著墊子在床上吃。他是身子左側偏癱,說話也嗚嗚呀呀地不清楚,但右手倒還能動,偶爾抬起手指著身前的菜色,含糊地哼著叫人餵他。

  宋老夫人伺候他多年,哪怕他說得再含糊也能知道他在說什麼,吃飯時都是一直在床邊伺候他,等他吃好了自己再動筷。

  崔燮看著這對老夫妻沉默又充滿溫情的相處,微覺心酸,也盼著能找到個好大夫讓老太爺好起來。可是他略懂現代醫學,知道這種腦血管病不是吃吃藥、扎扎針灸就能治好的,別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幫他翻翻身,推他出去……

  推他出去?

  若就在這院子裡轉轉也是可以的啊。這院子四邊都是抄手遊廊,也不怕一定要下樓梯,做個輪椅不就能推著在遊廊里轉圈了嗎?要是老太爺坐不住,也可以做個醫院平車那樣能活動的床……實在不行用板兒車拉,也省得做新床了,每天有讓他過過風、曬曬太陽也是好的。

  老人在屋子裡躺了這麼多年,沒有陽光、不能補充VD,身體只能越躺越脆。而且老太爺睡的臥房裡也散發著一種久未通風的沉朽氣味,和為了掩飾味道熏的香摻在一起,反而更加濃烈刺鼻。

  他這麼年輕的人都覺得屋子悶氣,兩個老人住著,身體自然更不舒服了。

  崔燮皺著眉考慮了一陣,晚上弟妹和兩個姨娘回去之後,便說起了要給祖父做輪椅、板床,推他到院子裡轉轉的事。

  老夫人朝床上看了一眼,見丈夫眼神有些期盼似的,遲疑了一下,還是搖了頭:「他這個樣子,萬一在外面過了風怎麼辦?大夫不許他輕易出去,就怕朝了風,病情加重。若到夏天,又怕太陽曬著容易頭暈……」

  崔老太爺病在床上多年,又是一年重似一年的架勢,老夫人動都不敢動他,只盼他平平安安地活著,自己就有主心骨。

  崔燮不能拿五百多年後的醫學知識勸她,只好自己回去琢磨怎麼個又不讓老爺子吹著風,又能讓他出門的法子——不管怎麼說,還是先找人做個輪椅,讓他能到廳里轉轉也是好的。

  回到房裡後,他就叫了大管事崔良棟,讓他趕緊找個肯做新樣式家具的木匠來。崔良棟以為他要給自己置新家什,嘆著氣說:「小的已經吩咐下去叫他們找人了,只是找了幾家都不成。北直隸的匠人手粗心拙,哪兒打得出那種精雕細刻的蘇樣兒家具?只得叫崔大會店裡從南邊兒運來罷。公子正好換個拔步床……」

  崔燮撂下茶杯,杯底接觸到茶几時發出輕輕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我說要蘇樣兒的了麼?我是說找個肯做新式樣的匠人,我畫出樣式來,叫他照做。也不要雕花的,簡簡單單能用的就行。」

  崔良棟充滿優越感地說:「那怎麼行,咱們老爺是從四品參議,公子你是大家子弟,這院子就是咱們崔府的臉面,豈得用那樣簡陋的東西!」

  崔燮眯起眼看著他。

  他這才意識到崔燮不是跟他商量,只是吩咐他一聲。而後他才想起來,崔燮並不是原先那個不知世事的大公子,而是眼下崔家身份最高的,有功名的監生老爺。

  他那股倚老賣老的架勢頓時歇下去了,老老實實地說:「我明日就叫他們找匠人來。」

  崔燮這才點了點頭,又問他:「之前我一直忙著,忘了問你,三哥開蒙念書了沒有?」

  崔良棟垂手說:「已開蒙了,也是跟著陸先生念書的。這幾天二公子去了南邊兒,陸先生就單教三公子一個人了……」

  陸先生還在他們家呢?

  他有些錯愕,險些直接問出來了。崔良棟也把眼珠兒翻上來,偷眼看著他,揣摩心思,問道:「陸先生說想叫大公子你去見他一面,我看今日公子事忙,就沒過來叫你。左右他也是前頭徐氏請的,你若嫌他教的不好,小的便替你去辭了他?」

  崔燮搖頭說:「不,不必……」陸先生好不好也是個舉人,辭了他,可再上哪兒請個舉人來家裡坐館呢?再說他又會畫畫兒,再添幾兩銀子叫捧硯跟他學也挺合算的。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見見這位舉人,看他是不是真有心教學,還是單純糊弄錢來的。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嘆道:「這個時候想必陸先生已經歇下了。明天我下學回來再去拜會他吧。」

  四月中的日頭已經長了,這時候天色也還不大黑。可他就是懶得動彈,寧可趁著還有幾分天光,先把電視版柴桑口弔孝那集裡,何晴穿著白披風出場的美圖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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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過天來是國子監背書的日子。

  這背書和崔燮想的不一樣,竟不是像在林先生那個縣小學時似的,先生在上面點名,學生挨個兒上去背,而是公開處刑!

  早上祭酒邱濬與司業費誾就在彝倫堂正堂就坐,十幾個博士、助教兩邊站著,叫學生按學堂、班次在下面排隊。兩位上官當堂抽籤選出上去背誦的學生,命其各背《四書》、本《經》、《御製大誥》一百字,還要詳加講解。

  凡有站錯班次、言語喧譁的,上台之後背誦講解有錯謬、不詳盡的,監丞和齋夫就在旁邊兒拿著板子等「痛決十下」呢。

  難怪他上學這兩天覺得同學們都這麼認真好學,感情是不好學就要當眾挨打,換他他也得玩兒命學習啊!

  崔燮踮著腳尖兒看那些被叫上去背書的同學。其中也有學習好的,也有不好的:有三四十歲的人連章句都背不准,直接叫監丞斥下去打的;也有像費宏那樣,十幾歲就背書背得像流水一樣順暢,得了祭酒、司業誇讚的;還有點名不到的——

  那一般就是皇上塞進監里念書學禮的勛貴和駙馬了。

  他踮腳踮得有點兒久,腿微微發顫,身後的齋長張巒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湊近他耳邊低聲安慰:「你們剛來的,還沒怎么正式習誦功課,不至於就抽到你們。」而且祭酒邱大人還兼著禮部右侍郎,公務繁忙,也騰不出多少工夫聽學生背功課。

  崔燮忙把腳踩實了,悄悄回了他個感激的眼神。

  果然沒過多久,這場抽背就結束了。真正被抽上去的只有二十來人,相對於國子監六百於人的在校生人口,只有百分之三多點兒。但抽人時那種叫人心跳加速的窒息感,簡直比前世上中學時,上著好好兒的課,老師忽然叫收起書來做個摸底考更刺激。

  幸好沒抽著他。

  兩位上官離開後,教官們也跟著散去,吩咐他們各自回學堂等著聽課。

  崔燮摸了摸心口,小小出了口氣,跟在齋長們身後排隊回去。中途回去時卻聽到張齋長低笑著說:「等會兒上課時和衷可得好好聽記了。今天祭酒可是嫌人背得不好,特地點了費解元上去背書的;萬一明天抽籤時又嫌誰背得不好,想起還有個跟費解元年紀差不多的學生,再點了你上去怎麼辦?」

  不對吧……崔燮回憶著當時的情形,疑惑地問:「我分明看見,祭酒是抽著了費解元的名字才把他叫上去的吧?」

  張齋長別過臉笑了笑:「你看見了?哦……我以為你那時候還沒踮起腳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