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天子雖拙於言語,但只要不涉及寵妃萬氏和他喜歡的僧道、內侍,儼然也是位英察之主。高亮這幾句話固然說得高風亮節,天子卻只看著他道:「朕記得。錦衣衛,請的旌表,你傳的——敕諭。你認得他,自是要,維護。」
高公公委屈地直叫:「皇爺明鑑,奴婢豈敢維護私人?那崔燮不過是個長在縣裡的小儒童,雖說捐了個院子,傳出幾分神童名聲,奴婢也維護不著他。奴婢這都是為維護聖天子敕命的尊嚴——他是皇爺親許的義民,必然忠義,那婦人誣衊他品格不端,豈不是說皇爺看錯人了嗎?」
皇上笑了一聲,算是滿意他的答對,緩緩問問:「他也……是個神童?」
高亮只是隨口一說,倒不太清楚這神童現在什麼樣了,只好把舊聞拿出來充數:「他去年攢了本《四書》的對句集,聽說是兵部張部堂說過好的。劉御史、謝千戶他們回來繳旨時,不是還說他在考府試麼,想來如今已經成了生員了。」
十六歲的生員……好像真不算神童,別人這歲數早都考過鄉試了。
遠的解縉、程敏政、李東陽不說,楊廷和十二歲中鄉試,十九歲登第;楊一清十四歲舉鄉試,十八中進士……十六才得中個生員的,在天子面前還真稱不上什麼神童。
高太監乾乾地咽了口唾沫,悄悄瞄了天子一眼,索性把事兒推到劉瓚身上:「劉御史回都察院後,就到處跟人說那是個神童,仿佛還抄了他幾篇科場文字,說是寫得好。可恨奴婢這兩天只顧著服侍皇爺,倒是忘記問他要了。」
成化天子好的是萬首輔夾帶在奏章里的「臣昨夜夜御二妾」云云,倒不怎麼喜歡經義文章。更何況殿試剛過去沒幾天,他才讀了前十名進士的華章,對一個小生員的文字實在提不起興趣。
不過好歹是他親自頒旨嘉勉過的義士,受了旌表沒多久就能出書混個神童名聲,還捐出自家產業給本縣藏書,也算是不負皇恩,知道給他掙臉的。
成化帝便問了句:「他……在京麼?結了案子,召進來,朕看看。」
高亮忙說:「算來這時候永平府的院試也該放榜了,奴婢就去傳旨,叫他家裡把他接回京來?」
皇帝點了點頭,又道:「傳旨,剝除徐氏,誥命。叫謝瑛,用心審。」
高亮親手捧著聖旨,排開儀仗,親自到北鎮撫司叫上謝瑛,命他帶著緹騎,同到崔家傳旨兼拿人。
剛要讓人叫開中門,那門卻驀地從裡頭被人撞開,一群僕人廝打著出來,內中更傳出一名壯年男子的聲音:「我妹妹給你生了兒子,撫育庶出子女,容你納了那麼多妾,還勤謹侍奉了你那老病爹娘多年……又沒給你尋頂綠頭巾戴,更不曾生有什麼惡疾,干犯了須義絕的國法。你敢無故休妻,我就去順天府告狀,定要叫順天府當眾扒了你的褲子著實敲八十杖。咱們兩家一拍兩散,你那官聲和臉面也休想要了!」
另有一男子顫聲說:「你妹妹誣陷官員,欺凌本夫前妻之子,我怎麼不能休她!若非我給她掙了個誥命來,她現已叫人拿下詔獄拷掠死了!」
高公公不樂意了,叫小太監高聲問:「崔大人怎麼妄自揣測朝廷法度?廠衛都是奉皇命辦事的,豈是那不分好歹就拿問人的?你自己不樂意留著犯國法的妻子,想要休妻另娶,那是你崔大人自作自為,往錦衣衛頭上賴什麼!」
院子裡的人這才發現外頭已經叫錦衣衛圍住了,頓時腿軟得跪了一地。連那要打要殺的徐家舅爺也低聲說:「小的並不是崔家的人,求大人放過小的吧……」
謝瑛吩咐道:「把這些人無關人等弄走,讓公公宣旨。」
番子、力士們上去,也不問誰對誰,把凡吵鬧、哭泣、衣冠不整的都拖了出去。中間有個鬧得最厲害的,叫人拉起來後還喊著:「我不是徐家人,我是崔府的公子,我爹是崔郎中,你們放開我!」
高公公拍了拍胸口說:「唉喲,這也是崔郎中的兒子?崔義士那麼個可人疼的小公子,怎麼有這樣的弟弟。咱家可看不的這個,把他拉下去管教一下,待會兒宣旨時可不許人哭鬧。」
謝瑛看著他身上那套揉得又髒又皺的天青色潞綢長袍,也微微皺眉:「這也太不體面了。」
他哥哥是個刀臨頸間而不變色的義士,弟弟卻見了來宣旨的太監都恨不能鑽地里去,果然是因為母親教子無方嗎?
他揮了揮手,索性叫人把他拉下去,又派幾個小火者到後宅叫他家的妻妾兒女出來接旨。不一時內侍便把人拉了出來,只除了一個老太爺癱在床上,共來了一個老夫人,六個妻妾,兩個小兒女,烏泱烏泱地跪了一院子。
徐夫人撕打得蓬頭垢面,妾和庶子女也畏畏縮縮的,看著這群內侍和錦衣衛,活似看著索命的閻王似的。獨老夫人身上雖也有些凌亂,精神氣兒倒好,眼裡含著淚光,一眨不眨地盯著聖旨。
高公公看著這滿院子人接個聖旨這樣的喜事都弄得跟要下獄似的,也不歡喜,便沉著臉叫人搬了香案,焚香傳旨:「著去徐氏五品宜人誥命,下詔獄,命錦衣衛前所千戶謝瑛主理其指使人投匿名文書告人並誣告二罪。」
謝瑛跪下接旨,命人立刻剝去徐氏的衣裳首飾,押上門外囚車。崔家妾侍、子女、下人都瑟瑟發抖,卻連哭也不敢哭,都慶幸著錦衣衛只拿那一個,不牽連到別人。
崔榷也叩頭謝恩,長跪著告訴高公公,自己早已寫了出妻文書,與徐氏和徐家人再無干係。高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擺出一副溫和態度說:「大人別擔心,那徐氏的事你頂多只落個管教不利,不至於受了牽連。畢竟你家出了個忠義報國的神童,皇上喜歡,得給他幾分體面。」
崔榷瞳孔猛地一縮,咬著後槽牙問:「公公說的是下官那個不……在京的兒子崔燮?」
高公公笑道:「正是他。崔大人,皇上還有旨意,等這案子結了之後,要召他進宮考較。你接了旨,就抓緊把他從永平府接回來,早些安排他到禮部練習應對禮儀。」
崔榷心裡叫苦不迭——若知道那個庸碌無能的大兒子能有出息的一天,何必把他送到鄉下呢?若就留了他在京,早早休了不賢的徐氏,如今崔家又得是何等榮光?
早叫他回來好了……
那孩子在外頭放得心野了,才敢那麼自作主張,連個招呼都不跟家裡打就捐了產業。等回來了可得好好教訓一番,讓他懂得孝順尊長。還得教教他進宮之後該說什麼——他的前程還懸在吏部,萬首輔又公開和他斷了師弟之誼,迫不得已,也只得靠這孩子在皇上面前留個好印象,他的前程才能好些。
他心裡想得太多,險些忘了接旨。還是老夫人起頭兒叩首謝恩,吩咐僕人拿大封的銀子打點高公公和謝瑛一行人等。
高公公擺著手說:「咱家傳旨是為的你們這點兒銀子?這都是為了給皇爺簡拔人才,不然這郎中府還用不著咱家親自過來。把你家的銀子收起來,往後撿幾個正經先生好好兒教導神童才是正事!」
崔榷被罵得面紅耳赤,俯首唯唯而已。老夫人連忙謝過他提點,保證立刻派人去遷安接孫子回來。
謝瑛說道:「也不用太急,讓他等永平府院試完畢,看了名次再回來更好。不然皇爺問他考了第幾名,他自己還不知道,豈不也尷尬?」
高公公道:「正是,皇爺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叫他結了案再進宮。說來也是虧得謝千戶你查案細心,不然輕輕放過了背後指使人誣陷遷安縣的罪人,讓她留在這家裡,往後還不知要怎麼暗害崔義士呢。」
謝瑛嘆道:「謝某是奉命辦差,理當徹查到底,安敢居功?托賴聖上英明,降旨剝了徐氏的誥命,不然有封誥的婦人依例是可以以銀錢贖杖的,她豈不還要毫髮無傷地待在崔家?崔大人家有這等惡毒婦人,來日官途想也有些艱難。也虧得徐家沒出什麼官兒,不然教育出這等犯婦的人家,只怕其家人也做不成好官。」
高公公輕蔑一笑:「她那兒子豈不就是個金玉其外的草包,叫錦衣衛一問,竟爬到地上站不起來了。」
兩人自己說著話離開,崔榷掙紮起來在後面恭送,也沒人理他。他臉上青紅交織,滿頭虛汗,回去便吩咐人收拾了徐氏的箱籠嫁妝送去徐家,這回是立意要出妻了。
徐家幾位舅爺還要鬧,他便把眉毛一豎,厲聲呵斥:「徐氏私自叫人投帖兒誣告言官的事可不是我教的!幾位要鬧,那我也不怕往北鎮撫司走一趟,請錦衣衛問清楚是誰給她出的這該絞首的主意!」
徐氏都叫錦衣衛帶走了,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出詔獄,他哪兒還有心思理這群人?真正值得他操心的是崔燮,他一個資質平庸,本經都沒治過的孩子,怎麼好好兒地就從遷安縣跑到永平府,還考了院試的?
敢情那神童之名不是為了討好他,求他把自己接進京來,才找人傳的?
他回去便吩咐管事:「趕快收拾東西,叫人去老家帶他回來。也不必等貼榜,你們留下看一眼,趕緊把人帶回來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