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榷萬萬想不到,從他自雲南回來,不,自他二兒子去雲南接他那天起,崔燮就派人到祖墳所在的老家嘉祥屯翻修屋舍,打點下人到遷安縣上下拜會,通知他舊日的同窗、朋友和當地官員,這位剛剛從雲南回來的從四品參議大人要回鄉守制了。
他在官場高層名聲不好,但在觸不到中樞的遷安舉子、外官眼中,還是個值得結交討好的大官兒呢。
所以崔榷扶棺奉母,帶著兩個不做官的兒子回到嘉祥屯。剛剛安頓下來,就有幾位當地鄉紳與下級吏員來拜訪,誇他純孝至誠,竟不回遷安縣裡,要在墓旁莊子裡居住。
簡直就只比當年在母親墓前結廬而居三年的劉珝劉次輔差一點點了!
不愧是在劉次輔手下幹了那麼多年戶部主事的人!
不愧是忠義崔狀元的父親,果然也是難得的孝子忠臣,將來是要入縣祠堂受香火的!
這兩個孩子也有乃父、乃兄之風,將來必定是大忠大孝的人!
鄉下書生吏員也不會說話,夸的字字都夸到了崔參議的痛處。他從前是首輔弟子,次輔麾下能臣,卻為了後宅一個婦人和那個敗他運道的長子得罪兩位閣老,被遠發到雲南為官,又叫次子害得報不成奪妻害譽之仇,如今又不得不回鄉居住……
可誰想住屯子裡!他是想葬下父親之後就回京……至少也得回遷安縣住啊!這荒山野嶺的哪得住人?
他想跟客人說清楚,自己不會在鄉間結廬居住,得回家守孝;卻不料兩個兒子都叫他們大哥教壞了,見人就哭哭啼啼地說要侍奉父親祖母,留在鄉間服喪一年。他們家老夫人也同樣扯後腿,那些客人帶著女眷來的,老夫人便在後堂說些要母子相依,在山下服喪之事。
拜望他的客人越來越多,他母親與兒子的話傳得也越來越遠,他孝義傳家的名聲都傳出去了,豈還能走得了?
只要他敢離開嘉祥屯的老宅,這些鄉紳儒士加諸他頭上的讚譽轉眼就要化成罵名!
他心裡罵著不給他留後路的兒子,卻只能無奈地住在山下,清苦地守孝。而在京城崔府里,崔燮也在守孝,只是他這做孫子的守孝不能耽誤上班,每天回家之後再穿素吃齋而已。
崔啟成親、雲姐出嫁、崔老太爺過世,老夫人帶著兩個孩子到鄉下服喪,連張家兩位國舅也被接回家去,要等小祥之後再回來……原本擠到快住不下的崔府驀然空了下來,只他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院子,倒叫他有些不習慣了。
幸好還有謝瑛時常過來看他。
這家裡如今到處是空院子,僕人也大多跟去了鄉下,兩人是喝茶聊天也好,討論錦衣衛漫畫的新劇情也好,都比從前方便許多。唯一的缺憾就是他還沒服滿,晚上不能留謝鎮撫下來抵足而眠了。
謝瑛也不是忍不了這一時的人,更不願崔燮為了自己德行有虧,只說:「你到九月也就服闕了,到時候你弟弟們雖也要回來,卻要備明年的科試,不礙咱們的事。兩位國舅說不定還要晚些日子才回來,咱們正好有機會親近。」
崔燮笑道:「嗯,祖母和父親這幾年都要留在老家,你我就是這個家的家長,得以身做責,給孩子們做個榜樣。」
這麼說著,好似他們真有了自己的兒女,要給兒女們做表率似的。不過養兒女跟養教弟侄其實沒多大區別,他們倆誰肚子裡也爬不出一個,有別人的孩子養著,也算是膝下不空虛,老了還有人奉養呢。
崔燮相當想得開地說:「先養著這幾個小的就當是兒子,等過些年和哥大了,我要他一個幼子過繼膝下,咱們倆也享享含飴弄孫的樂趣。」
謝瑛也興致勃勃地說:「我們武官年滿五十之後,就許以子代職。雖然我無子,可有個侄兒可繼鎮撫之位,到時候便叫他抵我這職位,我閒居在家,更可與你隨意來往了!」
武將五十退休,京官文臣卻得滿七十才許致仕,哪怕他裝病報個老疾,也得五十五往上才能官帶致仕,不然不給退休金。可他這體格……他可是天天領著國舅跑步的人,鍛鍊成果從國舅風行到國丈,如今國丈都開始忽悠皇上跑步了,皇上雖不知跑沒跑,但也看得見體育鍛鍊的結果。
他這領跑大明的運動健將,到年紀了自己要報老疾,天子和吏部能信嗎?
他認真思索許久,終於想出個好主意:「過幾年翰林任滿,我也求個外放。其實雲南就不錯,我聽回來的家人說,昆明縣風景秀美、四季如春,吃的也好。聽說有一種柔豬,烤熟了切成片,柔膩香滑,骨頭都是脆的;還有鵝那麼大的大雞,滿是黃油,蒸著香甜無比,還有耗牛舌,據說比牛舌好吃,還有生炸麂子、清蒸竹鼠、花椒胙肉……都是京里吃不著的美食。」
他吃素吃了半年多了,說起肉食就有點兒剎不住車,嚮往之情溢於言表。謝瑛忍不住心疼他:「其實你略吃些酒肉也不算違禮,你天天還要練武呢,吃得那麼素,身體怎麼受得了?服喪若是哀毀過度,反而算是不孝……要不明天我給你帶些炙肉過來?」
崔燮輕輕咽了口口水,痛苦地搖了搖頭。
半年都熬過來了,再過半年就是勝利,他一定得忍過去!君子必慎其獨,這個口子只要一開,他可能就忍不住下一口,吃多了總有叫人逮著的可能,這在大明可就是奪官罷職的罪過。
忍住!不能吃!
他喉結微動,眉頭緊蹙,顯得神情格外痛苦脆弱,卻也因為這種脆弱而更惹人憐惜。謝瑛不禁伸手去揉他的眉心,想把他的憂愁揉散,崔燮卻按住他的手,唇尖觸到手掌,緩緩向上吻去:「肉我還是不吃了,但是,瑛哥,你能不能讓我親一口?」
左右他們又不是在孝期宣淫,只是親一口……
謝瑛看了看清靜的院子,輕輕抽回手,把自己的雙唇覆了上去。
只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吻,卻叫崔燮如久旱逢甘霖,清心寡欲的心重新活動起來,晚上畫拉洋片的小圖片時靈感如泉。他試著描繪了一下兩人老去後的模樣:從如今這副充滿生氣的青年模樣;到生出蕭疏清須,成熟穩重的中年;再到鬢染霜華,眉頭眼角爬上皺紋的老年……
往後他還能每年給他們倆畫幅肖像,一年年的圖像攢起來,到晚年就把這些圖描出來拉洋片,跟謝瑛一起看他們這輩子是如何過去的。
西洋景的小圖只有尺許大,畫不了太複雜的東西,他就只拿白紙畫上兩個人,背後糊上略厚的紙板,再粘在細細刻畫的背景上。兩幅圖之間稍有間距,從小孔里看著應該能有點立體效果。
一面畫著這圖,一面還要畫錦衣衛,畫得他幾乎生出了條件反射,只要畫謝鎮撫就要連帶畫上個崔翰林。新刊終於連載到了在北京的安千戶、蘇杭的王千戶、廣東的周千戶等千戶查到倭寇在浙江沿海藏身的小島,將消息發至中樞,三路大軍由謝鎮撫調遣,同時圍攻小島的一卷。
這一卷里本該有崔翰林隨軍翻譯,他卻好幾次把自己畫在了鎮撫司堂上,跟謝鎮撫並肩而立。
幸虧他們有兩個月存稿,崔啟也不催他,不然這種處處BUG的稿子要是印成書刊發出去,那幾位大佬作者豈不會覺得他們家的連環畫質量不行,不想再跟他合作了?
崔燮揉爛又一張畫錯的草稿,真有一種去跪求大佬改設定的衝動。
忍住!不要衝動,十四千戶大匯合的時候謝鎮撫就能坐著大船出場了,崔翰林也要跟謝鎮撫一道出場,不必再跟著安千戶、姚千戶跑地圖了!
他沉迷畫畫無法自拔,這幾個月交的稿子比帶熊孩子時多了近一倍。崔啟收稿收得手指發顫,再三勸他:「大哥公務繁忙,還要為老太爺服喪,須得保重身子,別為了這些畫稿累著。」
崔燮道:「這書已定了一月一發,沒事就儘量不要斷了,趁這些日子家裡清淨,什麼事都沒有,我多趕些稿子罷。等哪天家裡又有大事,或是衡哥兄弟和我那對弟子回來,要畫張圖都得躲著藏著,哪得如今這麼多工夫。」
崔啟無奈地說:「我不敢管大哥的事,只盼著你多保重身子——我人微言輕,說什麼你不上心,你也替咱們老夫人和老爺想想。老爺得在鄉間守孝,二哥三哥年紀還小哩,這個家往後全靠你支門戶,你得精心照管著自己。」
崔燮滿不在乎地笑道:「如今老爺都回鄉致仕了,咱們家還能出什麼事。」
他不小心把實話吐露出來了,崔啟倒也沒覺著他是嫌崔參議惹事,只跟著附和了一句:「可不是,雲南地方險僻,老爺能早些回來就好。回頭若能再選個京官就保險了。」
可惜按常例,都是三甲進士出身的外官致仕之後依例選京官,二甲沒這規矩,老爺選官時不一定能挑到什麼職位呢。
崔燮給這孩子講了講吏部選官的潛規則,又裝出一副孝子的模樣嘆道:「我實在不捨得叫父親再去外地為官,父親這般年紀,出孝後身體恐怕也經不得長途跋涉了,選官之事還要再作打算。」
約麼他這一天說了太多實話,又或許說的有哪句不夠吉利,平靜了數月的守孝生活忽然又掀波瀾——就在崔參議從雲南回來四個月有餘,離著崔老太爺小祥之期僅僅兩個月時,崔家又被牽扯進一場官司里。
謝瑛親自到崔家找他,沉默良久,艱難地說出了一個噩耗:「令尊……去職後,雲南布政使司治下數家當地上戶聯名告他索賄、借清黃冊之舉勒逼百姓。按察使司在當地訪查得確有其事,已移文督察院,督察院如今正派御史到當地取證,陛下將案子發到了我們鎮撫司,要將崔大人從原籍拿到鎮撫司審問……」
崔燮「啪」地一聲撥開茶盞,站起身來盯著謝瑛,身體微微顫抖,臉龐抽搐,清雅端麗的臉龐都顯出了幾分猙獰之色。
太好了……他原以為能把崔榷按在鄉下一輩子就不錯了,想不到這個人也有惡行得懲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