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崔家這時候舉座監生……和他們兒子,可謂人才濟濟、清氣滿堂。李學士與楊舍人見得這一屋子學生,也覺著神清氣爽,到上首給崔老太爺道了聲賀,出來便十分親切地接見了這群國學生,勉勵他們讀書上進,來日好報效天子。

  崔燮聽李大人自己介紹了才知道,這位楊舍人名叫楊一清,和他一同在黎淳黎大人門下讀過書,如今官居至書舍人,一直在內閣行走,是皇帝身邊得用之人。

  今天下午李學士帶著師弟出門喝酒,遇上了幾個用假銀騙換酒館主人真銀的騙子,叫楊舍人眼尖看見了,當眾揭破。卻不想那些人背後還有同夥,叫他們喊破之後惱羞成怒,叫了一群人來追打他們。兩人幾乎遇險,幸被路過的謝千戶救了,後聽說他要來崔家慶壽,順便就跟著過來了。

  楊一清這個名字,崔燮聽著也耳熟。

  凡是能叫他耳熟的,必定是上了史書的大佬。不管他們家夠得上夠不上,人家既到了,就盡力都招待好了吧!

  他叫人在主桌加了兩個位子,自己挪到陪客處,跟兩位大人說:「學生家裡本是備了戲樂班子,適才唱過兩折,我等才進屋裡吃的壽宴。兩位大人在此,若有酒無戲,也顯得酒味單薄,學生便叫唱戲的人進來清唱一曲吧。」

  下午正暖和時能在外頭坐著聽戲,現在天已漸黑了,春風裡仍帶著寒氣,不然趁著夜色到院裡聽聽美人戲才好。

  楊一清洒然笑了笑:「不必麻煩,有戲無戲都不要緊,師兄與我有酒就好。」

  楊大人眉清目秀,還沒留起鬍子,宛然是個美青年,不過眼角早早擠出了細紋,嘴角也有些,應當是個愛笑的人。

  崔燮也不禁隨他笑了笑:「酒自然有,是謝大人家裡釀的好酒,去年送了我幾壇,一直藏到今日,正好招待兩位大人。」回頭吩咐一旁低眉順眼、小心做人的小松煙:「去你啟哥院子裡,叫薛老闆他們來唱個套曲兒佐酒。」

  這小廳里人多地少,唱戲是唱不成了,只能唱祝壽的曲子。

  小松煙撩起大腳片子就跑,活似跑慢些就要被錦衣衛抄家拿問似的。崔燮提起酒壺給桌上幾人倒滿了,又走到祖父身邊,餵他喝了熱熱的杏仕酪,夾了幾筷軟爛的蒸魚,剔去魚刺放到他碗裡,叫服侍的小丫鬟和著飯餵他吃。

  李東陽顧不得吃飯,先喝了一口酒,閉著眼緩過酒勁兒,滿意地贊道:「這般好酒,我在別人家還沒喝過。這是怎麼釀出來的?」

  楊一清也說:「甜淨醇厚,不比南方大曲的綿軟清甜,卻又有一種純澈清冽的好處。前些日子在宮裡聽人說起謝大人釀的好酒,不想今日有緣,倒在這裡喝著了。」

  只是那酒謝家送出來的有限,不過是給些上官故舊,怎麼就捨得給一個監生了?

  謝瑛怕他胡猜亂猜的反猜著真相,便徑直說道:「這酒方子是我在通州救下崔監生時,他知恩圖報,寫下來送我的。釀出來的酒不給別人,也得給他這個主人先嘗嘗。」

  楊一清點了點頭:「謝大人真擅救人。我們和崔監生都是經你救過一回的,今日能坐在一桌上喝酒,也是種緣份。」

  謝瑛也眯著眼笑道:「兩位何須言謝。查處那等聚眾行騙、欺凌百姓的惡少,原也是我們錦衣衛職份內的事務。本官捉著他們時,聽的言行,背後仿佛還有同黨兇徒,恐怕順天府的人手不足掃蕩群凶。明日我便上疏,請旨清查城內這些惡徒。」

  合該如此!若錦衣衛都能有這樣的覺悟,哪裡還有這百年來的斑斑劣跡、彰彰惡名?

  李東陽與楊一清輕輕點頭,嘆道:「此誠善政,只願謝大人行事時多多約束下屬,勿傷百姓生計。」

  謝瑛含笑應允了,又勸他們以後出門多少帶幾個僕人,遇上事縱打不過,至少還能有人去報官。兩位大佬嘆道:「我們也常在外頭走動喝酒,一向不曾出事。哪兒想得到那些惡少兇橫致此,敢圍毆朝廷命官的。」

  幾人一邊喝酒一邊感嘆時事,崔燮怕祖父聽著惡事緊張,又怕他坐久不適,便向眾人告罪,先推他回內室休息。

  他搬動崔老太爺就像搬孩子一樣容易,把人抱上床,又搖起半張床讓他倚著,叫丫鬟們在旁端茶遞水。

  不一時他回去了,卻見三位大人已經聊完了時事,李大佬端著酒杯考校監生們;楊舍人跟謝千戶聊著當今流行的騙術;學子們在下頭低聲背著詩詞文章……

  連幾個隨父母來的孩子都不敢高聲,板得一臉正經,心裡不知多拘束難受呢。

  崔燮連忙叫人開門窗、撤紙廊,又吩咐去催戲班子上來,好讓大家有個事可分心,同窗們也能松松心。

  監生們寧可不看戲,也不想叫學士這麼考校下去了。李學士的才學要趕上李太白了,越喝越高,考得越難,叫他們心驚膽顫,仿佛回到了每天早晨抽背文章的時刻。

  更慘的是他不是抽查,而是挨個兒查,考的還都是不在綱的。

  眾人紛紛藉口天色將晚,再不回去怕趕上宵禁、怕學正監查,堅定地跟崔燮道別。李大佬還沒考夠,看著外頭的天光說:「不用擔心宵禁,晚上拿我的帖子,叫崔家派車夫送你們回去。」

  楊一清笑道:「師兄,咱們身上連個牙牌都沒帶來,自己回家還得靠謝大人的面子,就別為難那些監生了。」

  眾生連聲附和著,藉口還有書沒溫,妻小不方便待得太晚,急著轉身朝外走。

  不等他們出門,院裡就響起了一片人聲,有琴管撞擊出的輕響,間雜一兩聲清越的擊銅聲。

  那聲音越響越近,到門外忽然停下,像有什麼東西重重落到地下,而後就是呼哧呼哧的重重風聲,從門縫裡吹進香霧白煙,把眾生堵在了門裡。

  那扇門忽地無聲無息地從外頭打開,一片金光明晃晃地照進來,隔門站著個戴花冠、穿襖裙的纖瘦女子,叫背後照來的黃光打得正面都是陰影,看不清眉眼。不知哪兒吹來的怪風,專吹得那女子裙擺飄飄,香風霧氣一擁而入……

  他差點直接叫人出去,關上門重進一回。不料擠在門口的學子竟喝起彩來:「不愧是名動京城的福壽班,這小旦宛然是個許飛瓊下凡哩!」

  就這打光,這陰風……他們竟沒嚇著?

  崔燮下意識看向兩位大佬——李東陽舉著酒邊喝邊嘆,沒怎麼看那唱的;楊一清倒是正隔著人群看那小旦,臉上卻也是一派欣賞之色:「匆促之間,竟也能布置出幾分神仙氣,不愧是唱過五美戲的福壽班。」

  大家都覺著是仙氣,那或許是他審美太超前了?崔燮撓了撓下巴,索性不再問這個,又勸同窗們留下聽一支曲兒再走。

  那些監生們寧可不聽也不想再受考了,飽含遺憾,卻也非常堅定的拒絕了。

  崔燮挽留不住,只得跟兩位大佬致歉,先出去安排車馬送同窗和女眷們,還叫人拿了幾套新的《四書》分送其子。因就只張齋長帶了女兒來,崔燮著女子不用科考,可以看些閒書,就大手筆地送了一套前朝三楊閣老的台閣體詩文集給她。

  那幾個孩子來跟他道謝時,眼中都含著深情的淚水,不知是喜是悲。

  把同窗們送出大門,還得回去陪兩位不怕犯宵禁的大人呢。

  他匆匆往主院走,才到院門外,忽見一個小廝小六哥引著謝瑛朝外走來,不由得停了步子,朝他一拱手:「謝大人有什麼事吩咐我辦吧,這小廝年紀小,不管事。」

  謝瑛客客氣氣地笑著說:「兩位大人正在裡頭吃酒聽戲,我是出來解手的,不想在這裡遇見了主人家。」

  「我既是主人家,當替大人領路。」崔燮走上來,朝小廝打了個眼色,那小廝感激地看他一眼,回堂上服侍去了。

  他把家人都打發下去,看看左右無人,便拉著謝瑛到僻淨處,拉著他的手就往袖子裡摸,急急地問道:「你沒受傷吧——」

  謝瑛心頭一暖,拉著衣裳給他看:「我這是出門前換的衣裳,乾乾淨淨,連個浮土都沒染上,哪裡就受傷了?那些人雖多,卻都是些市井惡少,打不過我這成日價操訓的正經武官的。」

  崔燮繞著他轉了幾圈,在他胸前、腰腹都摸了摸,摸得他實在受不住,抓著崔燮的手按在懷裡,才治得他安靜了。

  崔燮看他身上確實幹淨平整,白衣裳藏不住血跡,衣料底下也沒有纏得厚厚的繃帶,這才略覺松心,安安靜靜地靠在他懷裡,再度開口問道:

  「你怎麼會帶李學士來——」

  「李學士怎會想要來你家——」

  兩人的聲音撞在一起,目光也撞在一起,都顯出幾分迷惘。謝瑛率先解釋道:「我抓了那些圍攻李、楊二位大人的兇徒,叫那條街上的鄉約、里正跟著送人去順天府,又跟府尹劉大人略說了幾句話。本擬就該和他們分開了,是他們聽說我要來你家做客,特地跟我來的。」

  難道是他們叫兇徒嚇著了,看謝瑛特別有安全感,非跟著他走不可?

  謝瑛搖了搖頭:「他們像是聽了你的名字才來的,所以我才想問問你:你跟李學士在宮裡見過那一回,難道特別投了他的緣法?」

  崔燮真心有點懵。

  他一個監生跟從五品侍講學士,談不到什麼投緣吧?

  總然他混進宮給太子講過《詩》,那也就等於是個優秀大學生,被選出來到人民大會堂給領導獻花,叫領導當眾表揚幾句,這事過去也就該過去了。李東陽就是認得他,給過他畫和帖子,那不也就是中央領導關懷普通學生,送點兒慰問品嗎?

  他一個普通學生,收著這些東西也就是給領導寫個感謝信就夠了——要套交情也得等到他考上進士,入朝之後啊!

  他實在想不通,便把這些事告訴了謝瑛。謝瑛琢磨一陣,忽然笑了笑:「李學士給你下了帖子後,你只寫了信回他,不曾親自登門?」

  崔燮納悶地說:「我這身份哪兒能隨便進學士的門,不都是望門投帖嗎。再說他給我的東西不也是打賭的添頭,都是他們官人們的玩笑,我不過是那個被人考較的,我也得有自知之名啊。」

  謝瑛笑道:「怕是你自知錯了地方,李大人要的則是你不自知。」他拖著崔燮便往廳上走,崔燮連忙拉著他的衣擺叫道:「你還沒解手……」

  解什麼手,不過是出來見他找的藉口罷了。

  他拍了拍崔燮,勸道:「你這樣一個學生,皇爺和太子都想著你,什麼學士看上你也不意外。待會兒你待客殷勤著些,李大人是個真有學問的,什麼『茶陵派』的宗主,楊舍人也是御前得用的人,得了他們的關照自有你的好處。」

  倆人都穿的大袖飄飄的書生服色,並肩而行時,衣袖不時纏在一起,也看不出下面的手是拉著的還是分著的,就這麼光明正大地進了院子。

  此時廳堂里正唱著「則願的壽比南山堆翠錦,福如東海水波濤」。兩人推門進去,那小旦恰好唱完了一支《採茶歌》,朝他們福了福,又唱《粉蝶兒》,兩位大佬在座上聽著曲兒自斟自飲,喝得臉色微紅,神色甚是逍遙適意。

  見著崔燮進去,李東陽便朝他招了招手:「素日你忙著讀書科考,見不著你也罷了,怎麼到了你家,還老見著不你這主人似的?」

  崔燮剛聽謝瑛分析了李大佬有意提攜他,從這話里便聽出了點兒埋怨,試探著答道:「學生不過是一監生,才學有限,得天子恩召一回已是平生之幸,豈堪頻頻入宮?」

  李東陽托著杯子問他:「你自是不能頻頻入宮,可我學士府的門檻卻不甚高,怎地等了這些天也不見你去拜訪?」

  還真叫謝兄說中了?

  崔燮露出幾分意外,楊一清在旁笑道:「師兄有些醉意了,說話直率,你別在意。他在宮裡考較過你的經術,回去跟我與劉師兄都說過你聰明靈透,又是個沉得下心做學問的人,有心指點你讀書哩。」

  李東陽眯著眼說:「也不夠靈透,若是真靈醒人,接著我的帖子就該上門了,哪有讓我等到今日的?」

  說著又似有些後悔,拍著楊一清的手背說:「師弟與他說這些幹什麼,我只是一時憐才,誇他幾句,又不是一定缺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