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當上這個宮外伴讀,雖然身份上沒有任何改變,待遇卻驟然金貴起來了。晚上去跟謝助教補習時,抄的筆記比平常足足厚出三分之一,《大學衍義》竟快要講成《尚書》加《通鑑》了。
謝助教和藹地說:「今日太子的卷子是咱們國子監出的,是以發回來給丘祭酒判閱。來日改由翰林出題,你們這些人的卷子恐怕也都得交由那些學士、修撰看。別的伴考暫且還沒選出來,我就只管你,非得把你教到滿卷無一錯處才好見人。」
崔燮科考在即,學著這些考試時用不著的東西,也有點兒虛,忍不住問他:「聽說順天府外已張掛出告示來,下個月就要科試,學生只作這樣的卷子恐怕不足。先生可否再給我留些文章?」
旁邊正看著遊記的王助教「嘖嘖」一聲:「這樣的虛心求學,怨不得中了小三元。靈台你不可辜負了他,別只想著陪考,該出的題目、批的卷子也得多出些。你若沒空閒,我幫你出些四子書上的題目?」
謝助教擺了擺手:「多謝沃焦兄好意,我倒還來得,只怕題目太多,這學生做不過來了。」
崔燮笑道:「學生的本業就是作文章,哪裡有什麼做不過來的?若真做不過來,我自會來向先生討情,拖一拖再交的。」
他近日又不用搞三國展,陸先生忙著推廣鉛筆,也不大盯著他作詩了,倒是又騰出了不少工夫,正好做文章。只不過學業堆得這麼緊,往後就沒空給崔衡抄那些費力的完型填空、閱讀理解、案例分析……只能讓他寫小作文大作文了。
他暗暗慨嘆著自己不是個好哥哥,決定把謝助教留的題目拿回去也給崔衡分享一下。
謝助教手邊沒有合適的題目,便隨手指了一句「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叫他回去作文,又安慰了一句:「就只是場科試,不考也沒什麼。你在國子監念書,要應鄉試還不容易?不用急著科試,明年臨考前到府衙小試便是了。」
不過書生前程終究是從文章中來。這麼多人在外面苦心備考,盼著能被挑中做翰林的卷子,不也是為了得名師函授,增長學識?
歸根結底,都是為了通過會試那三場,搏個功名回來。
謝經口頭上安慰他不用在意科視,自己其實也甚重視的,說著話便起身去架子上翻了一陣,邊翻邊說:「今年提學北直隸的是陳紀陳御史,我記得收過他的文章,回頭找出來你揣摩揣摩。」
今年提學改作了陳御史,已不是取他作道試案首的戴御史了。
崔燮聽到這消息,腦中忽然回憶起當初戴仁給他取字時的提點和臉上的期待,下意識問道:「未知去年提學的戴大人遷往何處了?」
謝經想了想,含糊答道:「沒聽說戴御史回京。他手下出了不少秀才,又有你這個小三元,考評應當不差。按常理推算,許是遷了哪一省的巡按使或右布政了吧?」
督察院出來的人前程都好,當這一任提學任滿,最差也得遷個巡按副使。他們這些助教圈在國學裡,與部院隔得遠遠的,也罕有交情,難得聽著他們的消息,謝經不過是依理推測,也沒有實料。
不過崔燮也不是一定要見著戴御史,只聽到他能升遷就感覺安慰了——再多的可以找謝千戶問哪。
他抄下作業,趁著還沒到宵禁,騎著小白馬緊跑回家。
崔良棟和崔啟都在院兒里等著他,他才踏進正堂,崔良棟便搶上來,神神秘秘地說:「公子,咱們家出了件奇事!今天有人往咱們家送禮來,你猜送的是什麼東西?」
崔啟端過溫熱的杏仁茶給他,也跟著點了點頭,認真地說:「的確是奇事,計掌柜白天才叫夥計來跟我說,有人取走了咱們家掛了那些日子的小喬,到晚上……」
崔良棟「嗨」了一聲,擺著手說:「小啟哥你這麼一說,公子還有什麼猜不到的?這就少了多少趣味了!他在學裡那麼辛苦,回家來咱們得跟他說些新鮮有趣兒的。」
崔啟嘟著嘴說:「有什麼有趣的,我就不愛一句話三猜四猜的,在外頭還猜不夠嗎?在家裡少費費神,有話直說多好。」
這倆人趕上說相聲的了。雖然不大好笑,倒也有一捧一逗,是個對口兒的意思。
崔燮捧場地笑了笑,擱下那盅喝得見了底兒的杏仁茶說:「我也不煩一猜二猜,不就是『水西先生』叫人領了小喬圖,還叫人把圖送到咱們家了嗎?」
崔良棟怨怪地看了崔啟一眼,又討好地朝崔燮笑了笑:「怨不得皇上、太子都愛見公子呢,公子真是聞一知十,我們這還沒說出什麼來呢,你就猜著了。」
崔燮問道:「他拿什麼來取的?你把他留的詩、印鑑拿給我,咱們好好收著,留幾年就成了天下人爭求的寶物了。」
崔啟問道:「大哥認得那水西先生?他不是一直不來領你的畫兒嗎,怎麼忽然就叫人去領了,還送到家裡?難道他知道了你在皇上和太子面前得志,有事要求你?」
不不,人家才是真的在太子兼未來的皇上面前得志,就是現在身份也比他強,有什麼可求他的?
崔燮搖了搖頭,略帶些得意地笑著說:「這畫是我從水西先生手裡贏回來的,你們不用有顧慮,只管收著。」
贏?崔啟訝異地問道:「他不是京里第一才子嗎,大哥你竟能贏他?你能贏他,豈不是說你比他才學還好?」
崔燮笑道:「才學自然比不上。不過是他與人打賭,考較我些題目,我都答上來了,他就拿了這畫獎勵我。」
這場賭塞還真說不上考什麼才學,只看背記而已。
崔燮默默回憶了一下昨天的考較,雖然那些翰林的題目他都答上了,但無可否認的,那些題都不太難,答案全在兩篇講綱的範疇之內。
那些翰林們都知道他是治《詩》的,出《尚書》題時都降低了些難度,答安全在講綱裡面,多是些選擇、判斷和選詞填空,考查重點就是背誦。而他恰恰是個自帶開卷考試BUFF的學生,那些選項里無論添多少相似的干擾項,也干擾不到他這個身懷正確答案的人。
倒是《大學》考得偏些,不忒考了《大學衍義》里的內容,更多的是以原文為本。崔燮學四子書學得最精,又出過《四書對句》,可以說玩得精熟,就從講章上的文字里都能摳出答案——
問他明德、新民、止於至善這三條綱領的關係:他便答「明德」「新民」皆應止於至善。
問他如何使「明德」「新民」止於至善:他便答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修明德的功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是致新民的手段;知止、定、靜、安、慮、能得是止於至善的正途。
問大學為何不言治天下,而言平天下的:他便答天下不平在於人心不平,人心平則天下皆治。
……
輪到李東陽時,像是要刻意為難他一下,故意問他:「大學為何言生財?」
CCTV《生財有道》欄目的名字就是《大學》貢獻出來的,原句叫作「生財有大道」,講的是國家開源節流的理財之法。
可別看這句話樸素實用,在現代受歡迎,可在清高的讀書人當中,提到「生財」這兩個字就屬於政治不正確——
王安石講理財還給朱熹嘲得不要不要的,直到大明成化年間,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得跟著一起嘲呢。若他正經講生財如何重要,說不定也要得叫這群翰林們覺得不清流;可若就擺出清高的架子,不講生財於國家的利益,這道題又答不好了……
就在眾人都打算湊錢請李·未來·閣老吃飯時,他腦中忽然閃過一絲靈感,想起李東陽講綱上的《洪範·九疇》中,第三位的「八政」便是以「食」「貨」二政為首,言其為厚生之要務。他索性以《尚書》的講綱答《大學》,讓李東陽大佬為自己代言。
這些講官們早也都熟讀了兩份講綱,聽了幾個字便聽出這回答的出處,會心一笑,看著李東陽說:「這學生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必須算他答上來了!賓之兄義理過人,這題答得果然叫人無可辯駁。」
李東陽也笑了起來:「不錯,這崔神童果然聰明,算他勝了!不管後面再有沒有問倒他的,我也把那幅畫兒送予他了。」
黎詹士搖頭笑道:「我看也不必考了。崔燮學問的確是紮實的,不只有小聰明。他答你那道題的說法亦無錯處——若是老夫,也是從《洪範》食、貨二政與《禹謨》厚生之說入手。他所欠缺的,概是因本經不治《書》,有所疏失罷了。」
李東陽對老師便不能再用玩笑態度,改容答道:「老師說得是,弟子也並無取笑他的意思,而是真心覺得他通過了弟子的考較。」
他當天沒叫人把畫兒取出來送過府,大約是那個「水西先生」的閒章沒刻好,得先叫人刻了章,題了詩才好來贖畫。
崔燮叫崔啟拿了小喬圖來,展開來細看了一眼,就見畫面右上角題了一首新的、字跡卻和當初明信片票上一樣的題畫詩。雖然也是詠小喬的,但後半首卻露出借古諷今,勸人珍惜光陰的意思。
詩下落款題的是李賓之贈遷安崔生,鈐了幾枚鮮紅的小印,有賓之、有西涯,唯獨沒有「水西先生」,約摸暫時還是不想認領這個馬甲。
誰都有不想掀開的馬甲啊。
崔燮理解地笑了笑,叫崔啟把畫收到他的書房裡,起身準備去正堂請安。崔良棟卻又湊上來遞了一封信給他,看著他說:「這是那個來送畫的小廝留下的。那小廝口氣可大,說這是什麼千金難求的東西,咱們做下人的不用問,好生收著,公子回來拆開見了就知道了。」
崔燮連皇上親筆御匾、太子賜的銀子和寶鈔都弄回家過的,養得家裡人眼界也大了,什麼都往天上想。他拆封時,那倆人加一個隨侍的小松煙,六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信封,想知道裡頭是什麼。
他輕手輕腳地把信拆開,便見一張大紅帖兒靜靜躺在裡面,封皮上用雙行大小的墨字寫著「李東陽」三個大字。旁邊小字則寫著翰林侍講學士、侍東宮班的官職字樣。
三人見才是個學士,都覺著失望,各各輕嘆了一聲。唯有崔燮知道這份帖子的份量,珍而重之地看過一遍,又仔細地將其封回了信封里,雙手拿著。
這帖子如今雖然連去順天府請託個人情的身份都不夠,卻是擠入茶陵派和知名文人圈子的一塊敲門磚。等到新皇登基,李東陽當上閣老,那就更不用說了……
崔燮心口砰砰地跳了幾下,拿著帖子走回書房裡,將其夾進厚厚的《通鑑》中,封好了書套盒子,放到架子邊緣一個又隱秘又穩妥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主要參考高拱《問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