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崔燮那天上午還在國學裡認真念書,下午就被監丞、學正匆匆拉去辟雍接旨。

  禮部官員念罷敕書,要他明日起去禮部演禮,準備給東宮講書的時候,他險些沒反應過來——就他,這學歷,這學習時長,還給太子講書?這麼重的責任他擔不起啊!旨意上真沒寫錯名字,寫的是崔燮而不是哪個同姓的教官?

  司業費誾從旁輕咳了一聲,叫他趕快接旨謝恩,他才回過神來,叩謝皇恩。

  頒旨的大使把敕書塞進他手裡,含笑安慰他:「聖上親口說了,這次叫你去東宮講書,是如當初李學士的故事,只為叫太子看看你的學問,講不好也不要緊。宮裡已經遞了題目出來,你好生準備,回頭把講章呈遞給太子講官們,自有人替你修改。」

  敢情不是真讓他講,就是去做個秀,背後還有團隊幫他修講稿呢,那還怕什麼。

  他當年也是天天隔著電視屏幕看見各國領導人,跟首長在一家店裡吃過包子的人,還怕給太子作個報告?

  講了!

  他恭恭敬敬地接了旨,起身答謝那位傳旨的天使。祭酒丘濬等人看著傳旨官要走,崔燮又是一副不明內情的模樣,忍不住攔住那大使問道:「崔燮不過是一監生,不知禁中如何傳出這樣的旨意?」

  須知當初李東陽能進宮講尚書,那是因為他是個天賦異稟、四歲就會寫徑尺大字的神童,景泰皇帝愛重他,就願意叫他進宮。可崔燮這把年紀——不說他今年都十七了,就是炒出神童之名的時候也十五了!翰林院裡多的是少年秀才,如劉次輔幼子劉鈗也深荷聖恩,小小年紀就賜為舍人,卻也不曾叫皇上送進東宮講書啊?

  那名傳旨官笑道:「這……下官也是奉旨而來,不敢妄揣聖意。只是隱約聽徐侍郎說,崔燮教弟有方,給他出了些什麼題目,聖上看了之後深為欣賞,便下此口諭。」

  眾人驚訝又好奇地看了崔燮一眼,只見他低眉順眼的站著,身子挺得筆直,顯得又穩重又謙遜,果然像個有氣度德行的儒生。

  崔燮當然不緊張。

  高太監他兒子早來透露了憲宗考察之意,他等了好些個月了,早盼著皇上知道他家裡的情況,滿足好奇心之後撤掉監視,別影響他跟謝瑛約會呢。

  他唯一沒料到的就是憲宗居然讓他給太子講學而已。

  見著教官們都盯著他,崔燮便微微垂頭,嚴肅恭謹地答道:「學生只不過是為舍弟頑劣,不愛念書,才隨意給他出了些律令、三禮上的題目給他做,叫他知道禮儀,以後為人處事能沉穩些,也不是什麼出奇的東西。卻不知聖上如何會留心這般小事。」

  傳旨官笑了笑:「下官心裡也極想知道是什麼題目能打動萬歲,可惜聖命在身,還要回禮部繳旨,不能留下多聽了。崔監生不妨多擬幾份相應的題目,萬一太子有問,你也好有個應對。」

  崔燮答應下來,恭送傳旨官出去,又被學正拎回了辟雍。

  丘祭酒打量著他,慈和地說:「上意命你給太子講書,是愛護你的意思,你不用怕,本官自會教你如何講經。」又問道:「你在家裡果然時常教導弟弟?出的什麼題目,不如就在這裡寫下來叫我們看看?」

  說是用了個問句,其實教官們連筆墨都準備好了,並沒給他個說「不」的機會。謝助教知他甚深,早跟祭酒說了他有過目不忘之能,也不費工夫等他回家取卷子,給張紙叫他當場默出來。

  崔燮提起筆來問道:「是寫學生平常留的題目,還是就著聖旨上要求的寫一份?」

  聖旨上要他講的是《詩》,且指定了《曹風·鳲鳩》這一篇,是首「美君子用心均平專一」的頌詩。文章經義他都背得熟極而流,連同先儒的讀書筆記都記下了,要出個卷子也是分分鐘的事。

  丘祭酒不假思索地說:「先寫你平常出的題目,等你從我讀幾天書,再出這個題目給我們參詳。」

  崔燮點了點頭,閉上眼打開PDF,隨便開了個新出的周禮卷子,半抄半默寫下來。

  教官們坐在堂上椅子裡等著。原以為他只是出帖經、墨義,小論,頂多了節選些經義出作時文題目,卻不想他寫起來就沒完了。一張卷子滿是淋漓墨跡,又還嫌不足,換了張白紙接著往下寫,長得叫人懷疑是不是把鄉試、會試的題目都抄上了。

  一名博士等得心焦,連忙起身拿了他寫完的卷子過來,與眾教官同賞。

  卻見他那捲子上密密麻麻地寫著整整一頁的題目:先是大片有少量留空的帖經題;而後是在空處下方給了幾個相似、易混淆答案的墨義題;再之後則是寫了經義叫人判斷對錯的,有的在原文上有添減字詞,有的是將不相干的兩句搭在一起……

  若是背記不牢的,倒真有些易錯。

  這些最簡單的帖經、墨義之下,則是一道道對著《周禮》原文寫注釋的解經題。題目寫的又多又長,相較起來,做題的人要寫的倒不算多,果然是適合小學生開蒙的卷子。但也未免太簡單了,這也值得天子特地傳旨叫他進東宮講學麼?

  太子九歲出閣講學,讀經書的年頭比崔燮還長得多,經書義理無不精熟。這樣的卷子拿去叫崔家那不愛讀書的小子做也罷了,叫太子做……

  他們還得商量商量,再出些合太子身份學力的題目。

  幾位教官議論了一陣,再看崔燮仍是低著頭從容書寫,手邊又多了兩張字紙。另一名年輕的博士過去拿了紙回來,卻見這兩張紙上的題目略短了些。雖然只寫題目,也是不留空白,但看其內容便知,底下要學生寫的更多,更能考驗其掌握的優劣了。

  下面一張先寫的,除了連著前面的判斷正誤題,就都是些考訓詁的題目,叫人解釋社、稷、墉、壇之類是何意;再之後的題目里特加了「簡言」二字,叫人照著註疏解釋陽禮、陰禮等禮儀;而後又是幾道「詳解」地域劃分及土地出產的題目。

  教官們一頁一頁的拿卷子看,初時還嫌題目太簡單,後來漸漸就為他友愛兄弟之情感動——

  崔燮在國子監里一向是早來晚走,認真記筆記、好好作文章的典型,自己的課業就十分繁重。想到他晚上回去不僅要自己用心複習,還給弟弟出這麼厚的卷子,都不禁感嘆了幾聲。

  這麼好的兄長真是世間難尋,那作弟弟的將來不成材都對不起他。

  丘祭酒也覺著看得差不多了,吩咐道:「就寫到這裡罷,教官們看過題樣就差不多了,回頭你寫詩經題時再詳寫。」

  崔燮剛寫完「如何理解『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這道對於讀書少的崔衡小弟充滿陷阱的大題,忽聞祭酒叫停,便擱了筆,吹乾墨汁,將卷子捧到教官們面前。

  這一頁不再是單看了疏注就能答出的名詞解釋,簡答、問答題,而是牽扯理學經義和前朝故事,需要知道歷史典故和先儒義理才能答對。

  尤其是最後一題,其題目根本不是出自三禮及註疏,也不是程朱兩家之語,而是出於王安石筆下。王安石為變法撰了《周官新義》,借周禮寄託自己變法的理念,朱子痛批了這觀念,斥其「將周禮來賣弄,有利底事便行之」「姑取其附於己意者,借其名高以服眾口耳」。若是不曉得這題目來歷,順著題目之意寫下去的,必然錯得離譜。

  一位講周禮的陳博士點了點頭,笑著說:「這些題目先易後難,出得不錯。你那弟弟若真都會作了,今歲也可叫他進棚觀場了。」

  崔燮搖頭答道:「他學得慢,連經義還沒吃透呢。我只是想叫他多見些相關題目,凡有不會的我再事後把答案抄給他。叫他這麼零散的記著更容易記住,將來作文時也便於他想起這故事,寫進文章里。」

  丘祭酒看著題目,也深覺得他用心良苦,這卷子略經他們這些教官指點,真是出給太子也不露怯了。他點了點頭,順口問了崔燮一句:「你平日也這般出題給自己做麼?」

  ……這個都是折磨別人用的,誰捨得給自己出啊。

  崔燮誠實地答道:「這倒不曾。學生給舍弟出這樣的題,是因他基礎不牢;若自己給自己出題目,能出成題的必是學生會的,不會的東西也想不到要考較自己,反倒不如寫文章更能查驗出缺陷。」

  丘祭酒微微點頭:「也有些道理。如學生作題目,總要有個師長指點才知對錯,若一味自己鑽研,容易鑽研偏了。不過若似個有好先生教導的地方,出些偏難的,要學生鑽研的題目,倒也有擴展眼界的好處……」

  他沒說太多,崔燮心裡卻有些毛毛的,怕他就此動了增加考試的心思。

  不過轉念一想,問答題到底比八股文容易寫,有題目、有思路,要答的字數也少,考就考吧。難道他這個學了兩輩子應試教育的人還怕考這個?

  要怕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沒經歷過隨堂考、月考、季考、期中期末考……的本土學生們吧?

  崔燮深吸了口氣,跟著祭酒到後堂學詩,眾教官們在廳里議了一陣如何就這一章擬題目,也慢慢散去了。

  丘祭酒是博學鴻儒,雖然本經不是課《詩》的,講起來也是口若懸河。尤其他《春秋》治得好,與《詩》相互印證,共采漢、宋兩代《詩》學的長處,生生把一篇加上題目才九十八字的《鳲鳩》講出了兩千多字的課堂筆記。

  崔燮手握鉛筆,記得飛快,哪怕都是自己早已背到爛熟的地方也不略過。這回可不是他會了就行,而是得給天天受著翰林教育的太子講解,他學的不僅是知識,更要盡力學會祭酒講課的方式、節奏、辭氣……

  丘祭酒也不嫌麻煩,一首詩給他反覆講了兩三遍,還讓他復講給自己聽。白天他要去禮部演禮,晚上回來就跟著祭酒讀書……連著演了幾天禮,講了幾天書,總算到了聖旨中選定的講經日子。

  祭酒給他准了一天假,到得是日,他一早就換了新的監生袍服,在東宮官員引領之下進了文華殿側殿,準備給太子講經。

  他雖然不是什麼名士,卻是天子指來的,東宮上下自也要鄭重以待。從副詹事黎淳及徐浦、劉健等侍講、侍讀學士都提前到了側殿裡見他,閱看他的講義,教他在太子駕前講經的禮儀。

  崔燮光聽著「劉健」、「李東陽」、「謝遷」這三個名字,就有種到了當年明月簽售會的感覺,目光偷偷在那三人身上打轉,想記住這個見證歷史的時刻。

  未來的,弘治朝的,三位閣佬,給他講站班和講經的規矩了!

  這要不是在東宮,他真想掏出筆來請三位大佬簽個字啊!

  這群學士也早聽說過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寫過《四書對句》,算是個大齡神童的人,也都悄悄打量著他。

  副詹士黎淳兼著吏部右侍郎,還曾在部里過聽左侍郎耿裕嫌棄他這個神童太水。如今真正見了他,黎學士卻是再不奇怪天子為何喜歡他,不在乎他年紀大、身份低,還要叫他來給太子講學了——

  他生得實在是太好了。人長得亮眼,儀態又穩重端莊。在文華殿裡見著這麼多前輩大儒也不見有半分怯意,更沒有尋常年輕才子慣有的輕狂傲物。問及他要講的東西,也都能侃侃而談,言必有出處,不添任何譁眾取寵的新辭。

  唯一新的,就是他編的那套卷子。

  這卷子早在他呈上禮部後,就送來了東宮一份,他們這些太子屬官都曾看過、做過。雖知道這不全是他一個監生編出來的,但其能想到這樣的出題範式,也能看出他是個有教書天份,且又肯多思、有耐心的人。

  這樣的人,將來即便不入朝,也當是個桃李滿天下的名儒,值得相交。

  他點了點頭,叫侍講學士李東陽給他講講經驗:「陛下旨意中既說如你當年故事,西涯你便也給他講講自己當年如何講《書》的。」

  李東陽笑道:「三十餘年前的事,下官也記不大清楚了。」

  他幼年時便因神童出名,深受英廟、代廟兩任皇帝恩寵,十八歲即入翰林院,卻一直在翰院蹉跎到如今,也算不上個好例子。這個崔燮天資不錯,人又知上進,科場上倒可以學他,官途上還是不要像他的好。

  他笑著搖了搖頭,到崔燮身邊提點他自己平常給太子講學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