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爺子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挨過無數刀槍，從未擊倒過他，也沒有擊垮他的信念。而此時此刻，肖老太太的話仿佛一把槍，對準他的心口開了一槍，足以令他致命。
他那顆衰老的心臟，此刻血肉模糊，強忍著那股翻湧而上的悲慟，輕聲問道：「她在哪裡？」
從肖老太太的神情，已經確定了孩子恐怕遭遇不幸。
可他心底期盼著，盼望著，還有別的奇蹟。
這個孩子尚且活著，只是因為別的問題，無法來團圓。
楊老爺子抓住這一線希望。
肖老太太看著他眼底的期盼，別開臉：「我把她葬在咱倆相識的地方。」
楊老爺子所有的希望被掐斷，鮮血淋漓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生生撕裂掏出來，他挺起的脊背彎成一張弓，淚水毫無預兆的從蒼老渾濁的眼底流淌出來。
他的手緊緊握住照片，這是他的女兒，他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
可他沒能來得及知道她的存在，她便已經永遠地離開他。
「老楊，我沒有保護好她……」肖老太太沒有隱瞞，將當初如何痛失女兒的事情，全數告訴了他。
她看著他像是沒法承受，伶仃瘦骨在顫抖著，極為在意孩子，她心裡生出一股強烈的愧疚、悔恨與不忍。
這一刻，她後悔了。
再強硬的一個人，內心那一片柔軟，留給了最親近的人。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打擊，他的確無法承受。
「老楊……」肖老太太一開口，便見楊老爺子從椅子上滑倒在地上，她驚恐地叫道：「老楊！」
下一刻，一道矯健的身影快步掠來，抱著楊老爺子進屋。
肖老太太腳步蹣跚著跟進去，心裡被恐懼充斥，害怕老頭子扛不下去。
好在肖老太太有所準備，今天特地留下了私人醫生，對楊老爺子進行了急救。
楊老爺子躺在床邊，一雙渾濁的眼睛透著滄桑，毫無焦距地望著帳頂，手裡仍是緊緊拿著那張照片，即便剛才昏厥過去，他依舊沒有鬆手。
很奇妙。
即便他忘卻所有，一面都未曾見過，驚聞孩子遭遇噩耗，他依舊能夠嘗到那種錐心徹骨的痛苦。
這是血脈相連的力量。
「對不起，我沒有護好孩子。」
肖老太太站在床邊，看他神志模糊的模樣，心中大慟，不住的道歉。
「我為了大家，捨棄了小家，留你一個人懷胎十月，生下我的孩子，艱辛的撫養她，我連一天都沒有陪伴過她，沒有抱她，也沒看過她一眼。」楊老爺子喃喃道：「誰也不知道會有意外出現，我相信她遭逢噩耗，你更難原諒自己，我……我又有何資格怪你？」
肖老太太趴伏在床上嚎啕大哭。
楊老爺子微微側頭，看著肖老太太頭髮霜白，抬手拍一拍她的後背。
「孩子不會怪你，她會為有一個捨己為人的母親感到驕傲。我相信她長大了，同樣會是一個熱血心腸、心懷大愛的人。」楊老爺子開解道：「你已經用自己的一生在向女兒贖罪，她地下有知，又何嘗不是一種背負？她對你的愛，就如你對她的愛，半分沒有少，會希望你摘下套在身上的枷鎖。」
肖老太太如何去與自己和解？
身邊的人越是寬容，她便更無法放過自己。
「其他的地方更需要她，命運才將她從你我身邊帶走。」楊老爺子整個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說話的氣息也不太穩定：「她現在在別的地方，過著很幸福的生活。」
楊老爺子看著站在門口的江蜜，嘴角緩緩地上揚：「蜜蜜就是我們的孩子，送到我們身邊來的。」
肖老太太淚眼模糊地看著江蜜那雙桃花眼，不住地摸著眼淚，啞聲道：「蜜蜜是丫頭送來的，我才找到了你。」
冥冥之中命運自有安排。
「爺爺、奶奶。」江蜜走上前，遞出兩塊手帕：「心裡堆積的情緒宣洩出來，會變得輕鬆許多。」
她知道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造成無可挽救的悲劇，一輩子都無法放下心結。
楊老爺子接過手絹，發現江蜜是真的有幾分像他的女兒，這真的是一種緣分。
「你懷了孩子，別站著，快些去外屋坐著。」楊老爺子撐著身體坐起來，看著手裡的照片，蒼老的面容上仍舊縈繞著悲傷，穿上鞋子下床，脊背骨比之前更彎曲。
他拄著拐杖到里牆的位置，打算去取牆壁上的相框架。
蕭厲先他一步將木質相框架取下來。
相框裡放滿了照片，全都是他抗戰時的合影。
楊老爺子珍重地將照片放在最中間的位置。
他看著相框裡的小女孩，眼底有淚光閃動。
抬了抬手臂，他示意蕭厲掛上去。
蕭厲將相框掛上去。
楊老爺子站著看了很久很久，像是將女兒的模子刻在心上，方才收回視線，拄著拐杖的手哆哆嗦嗦的，幾度握不住拐杖。
蕭厲去攙扶。
楊老爺子避開，忽然說：「慧蘭啊，我今天想吃榆錢餅。」
肖老太太拿著手帕抹一下眼睛：「我去做。」
楊老爺子拄著拐杖走到門邊的時候，回頭叮囑道：「榆錢餅不要放鹽。」
肖老太太怔愣住了，老頭子以前在清水村的時候吃榆錢餅，不喜歡往裡頭放鹽，他說這樣更清香，還保留了榆錢自身的甜味。
這次相聚之後，她做過一次榆錢餅，往裡頭放鹽了。
老頭子吃的時候，也沒有說什麼。
那時她忍不住問口味咋樣。
他說：「比我以前吃的榆錢餅口味好。」
而現在卻突然提出不要放鹽。
「為什麼？」肖老太太問道：「不放鹽，不會沒味道嗎？」
「你可以做一點醬。」楊老爺子不假思索道：「你以前做的那種黃豆醬，特別香。」
肖老太太抑制住激動：「你……你說什麼？」
「黃豆醬佐著榆錢餅……」楊老爺子起初沒意識到，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他也愣住了，意識到他那句話有問題。
他怔怔地看著肖老太太，腦海里閃過一幀幀的畫面，串聯起來仿佛一部褪色的舊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