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雷動

  溫泉共大小三十二個湯池,深淺錯落。白煙繚繞在湯池之上,石子路旁立了指示路牌,淡季的三四點沒多少人在裡面。

  蘇徊意在前面走著,蘇持跟他隔了一長段距離,他擺擺手招呼,「大哥,快一點。」

  蘇持垂下眼,「你走你的…」

  「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蘇徊意流暢接腔。

  「……」蘇持終於抬眼看他,「亂用什麼俗語?」

  蘇徊意乖乖閉嘴,轉頭去找風水寶地。他尋了一處僻靜的湯池,半面鋪了鵝卵石,背靠一片樹蔭。

  他圍了浴巾溜下水,從水面冒了個腦袋出來,「大哥,快進來,是熱的。」

  蘇持頓了頓,扯開腰間系帶跟著下了水。

  兩人之間隔了有三米,蘇徊意嘩啦嘩啦地漂過去,「大哥,你說小秦能不能找過來?」

  蘇持把他嘩啦嘩啦推開,「我不是導航。」

  蘇徊意目光微震。這不是反問的調調、這一點都不譏誚,他大哥是怎麼了!難道是泡溫泉引起不適……

  他試探,「大哥,你是不是腦子不舒服?」

  蘇持沉凝了一路的面色終於在此刻生出了一絲裂縫,「蘇徊意,你的語文都是誰教的?」

  蘇徊意羞澀低頭,「自學成才。」

  熱騰騰的水面之上落下一道冷嗤。

  「……」

  那聲冷嗤之後,蘇徊意感覺他熟悉的大哥又回來了。

  兩人泡了沒多久,從不遠的吧檯處走來一名服務生,手裡端著托盤。托盤裡面放了青梅酒和一些糕點,還有乾冰裝飾在騰著白煙。

  溫泉池岸半面鋪的是鵝卵石,半面是平整的溢水格柵。托盤被服務生放在溢水格柵旁,「兩位客人,這是我們萬老闆請的。」

  「謝謝。」

  他們背靠的是鵝卵石一側,服務生離開後,蘇徊意隔了半個溫泉池眼饞,「大哥,這個我們能吃的吧?」

  「為什麼不能。」

  「之前胡先生送的我們不是拒絕了?」

  四周溫度驟降,「能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蘇徊意漂離了看上去心情很不美好的蘇持,嘩啦嘩啦往托盤那裡趟。

  腳下的池底觸感粗糲,但有些地方又滑滑的,像是整個石塊挖空鑿成,不大平整。

  「別摔了。」

  「我知道,我腳底貼著底面走的。」

  身後的人便沒再說話。蘇徊意蹭著底面趟過大半溫泉池,離了差不多兩米的時候,腳趾突然踢到一塊斷裂的石頭。

  「嗯!」他一聲吃痛。

  身後嘩啦響起一片水聲。

  蘇徊意縮著腳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怕再踢到石頭的另一半。趾尖傳來尖銳的痛感,他還不忘叮囑蘇持,「哥你小心池底的石頭,可能是被其他人踢進來的。」

  靠近的水聲卻絲毫沒有停頓,直到他的手臂被一隻溫暖厚實的手掌握住。

  蘇持托著他慢慢靠近池邊,全程一句話都沒說。

  蘇徊意從最初的痛感中緩過勁來,想跟蘇持說沒事,抬頭卻撞上後者晦暗難明的眼神。

  「……大哥,你也踢到石頭了?」

  蘇持緊抿的唇鬆了松,「沒有。你坐上去。」

  蘇徊意被他托上了池岸邊,嘴裡還在逼逼,「真的嗎,你不要為了面子就不說。你要是也受傷了,我們可以在岸上抱頭痛哭、相互舔傷,誰也不比誰高貴……」

  「腿抬起來。」蘇持沉聲打斷他的胡言亂語。

  一條腿從翠色的水裡支棱起來,帶起一串水花踩在岸邊。

  蘇持的手掌握住他的腳踝,拉近了點,眼神上移一瞬而後掩下,「把你的浴巾搭好。」他指尖微曲,「不然腿冷。」

  蘇徊意聽話地拉了拉,「好的呀。」

  腳趾常年不見光,腳背瑩白,趾尖泛紅。蘇徊意踢那一腳大概是踢到指甲了,和肉相接的地方有一絲血紅。

  蘇持的眉頭擰得很緊,粗糙的指腹輕輕碾過他趾尖,「這裡疼不疼?」

  「好像沒那麼疼了。」蘇徊意誠實,「哥你手指好糙,擦著有點疼。」

  「脆皮。」腳踝被鬆開。蘇持嘩啦一聲撐著池岸起身,水珠沿著他漂亮的肌肉線條滑落,「回去了。」

  「回去幹嘛?」

  「擦點碘伏,別泡了,除非你想感染。」

  蘇徊意的目光落在旁邊的托盤上,戀戀不捨,「可它們還在等我。」

  「……」蘇持深吸了一口帶著硫磺味的空氣,彎腰一手端起托盤,一手撈起蘇徊意,「要吃就快點。」

  回到淋浴室沖洗更衣後,蘇持去酒店前台要了碘伏,先給蘇徊意擦上。

  「我們要不要給他們提個醒,說可能有其他遊客把鵝卵石落到了水裡,免得後面的人再踢到。」

  「我已經說過了。」蘇持給他擦好藥起身。

  蘇徊意正穿著鞋子就聽蘇持電話響了,應該是小秦在找他們,蘇持接起來報了個地點。

  不到十分鐘,小秦便出現在前台待客廳,「蘇董,蘇助理,泡過溫泉後兩位氣色很好。」

  蘇持對他的睜眼說瞎話不予評價。

  蘇徊意,「秦秘書,你剛剛怎麼沒來找我們?」

  小秦,「因為月末了。」要發工資,謹言慎行。

  蘇徊意沒聽懂他的潛台詞,剛想追問就被蘇持打斷,「回去吃飯。」

  這個不重要的問題立馬被拋在腦後,「好的呀。」

  回到酒店,蘇徊意支了條腿在沙發上躺得四仰八叉,宛如病入膏肓。

  蘇持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拿出手機訂了餐,沒一會兒晚餐就送進房間。

  兩人面對面吃晚飯。蘇持哪怕坐在茶几旁也依舊端正挺直,和對面軟踏踏的果凍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蘇徊意一邊吃,一邊在【射擊小分隊】里報告自己的傷情。

  除了善良純真的孫月表達了痛惜以外,其餘兩人口徑統一。

  【孫河禹】:牛逼!

  【周青成】:牛逼!

  蘇徊意,「……」

  大概考慮到自己的態度不端正,周青成又彌補地同他安利景點。

  【周青成】:寧市有個觀景塔適合晚上去,不過你恐高……唉,嘖嘖嘖。

  那句「嘖嘖嘖」要多牙尖有多牙尖。

  蘇徊意不開心地蹭起來,放了手機同蘇持說,「哥,我們晚上要不要去觀景塔?」

  「你剛剛還像被截肢了一樣。」

  「我現在好了,已經痊癒了。」蘇徊意看他眉心有聚攏的趨勢,趕忙湊上去,「而且不是還有大哥你在嗎?」

  「……」蘇持拒絕的話又混著一口白米飯咽了回去。

  寧市的觀景塔高達408米,位於市中心清府河畔,是寧市著名的觀光景點。

  夜裡風大溫度低,蘇徊意裹上了湯圓羽絨服,把自己團進芝麻餡兒里,跟在蘇持背後亦步亦趨。

  因為淡季不需要排隊,蘇持直接從門口買了票帶人進去。

  一樓有電梯直達頂層觀光台,電梯是四面透明的,上升的過程中整個城市便能從腳下逐漸鋪展在眼前。

  蘇徊意進了電梯後,有點緊張地拽著蘇持的胳膊肘,「大哥,我能不能和你緊緊依靠?」

  四周是漆黑的夜色,透明電梯周圍的藍色燈光映在兩人身上。靜謐的空間內,蘇持聲線壓得很低,「怕高你還來?」

  電梯驟然升起,蘇徊意的爪子猛地收緊,「人總是會不斷地挑戰自我。」

  蘇持名貴的大衣被他拽出了包子褶,「我怎麼覺得你是在挑戰我。」

  「……」

  電梯升上一百米後,底下便是千百里的萬家燈火。蘇徊意一邊想看,一邊又害怕,眼睛逐漸眯起,企圖用眼帘來遮擋恐懼……

  蘇持的目光就落在他抖動的睫毛上。

  幾百米的距離,不過一分鐘便到了。

  兩人出電梯時,蘇徊意幾乎掛在蘇持胳膊上,「大哥,好刺激啊。」

  蘇持淡定地搓了把他的狗頭,「別怕。」他安慰道,「一會兒還有更刺激的。」

  蘇徊意瞬間凝固了。

  觀景台從塔身外支出,360度環繞全方位觀景,腳底玻璃透明直擊400米高空。

  蘇徊意扒著蘇持慢慢蹭出平台,只目視前方,一眼都不敢往腳下看。遠方的夜景恢宏明麗,夜晚是一個城市文明最絢爛的時刻。

  四週遊客三三兩兩,人不算少也不算多。沒待幾分鐘,背後電梯門開,有導遊帶了二十幾個人進入觀景台。

  他們站的地方直對入口處,空間的流動立馬變得滯緩。背後有小孩在打鬧,蘇徊意被撞了一下,半邊靠進蘇持懷裡,細軟的頭髮從後者頰邊掃過。

  頭頂的呼吸忽然放緩,蘇持的聲音在模糊的夜色中聽上去有些起伏,「我們換個……」

  咻——砰!砰!砰!

  正對面的夜空中驀地躥起一簇簇花火。燦爛盛大的煙花在同一水平面的高空綻放,四周的人群一陣驚呼,都朝著這邊靠過來。

  四周被圍得水泄不通,兩人便沒再動。蘇徊意就著這個姿勢半靠在蘇持懷裡,注意力都放在對面的煙火表演當中。

  身後的導遊介紹,「這是對面電視塔放的煙花,每個月25號晚上都會放一次,你們剛好趕上了。」

  蘇徊意聞言就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脯,呆毛如同鮮艷的紅領巾在風中飄揚,「哥你看我們來對了吧?」

  一簇金色的煙火正好在他瞳底綻放,煙花散落,瞳底是漫天星火。

  蘇持垂眼看著,輕輕「嗯」了一聲。

  四周嘈雜的人聲逐漸遠去,只剩煙火炸響的聲音鼓擊著耳膜。

  砰、砰、砰……一聲接一聲。

  直到四周人潮散去,蘇持才發現煙火表演已經結束了。但如鼓點般的聲響依舊未有平息。

  在他胸腔里,以他再也無法忽視的存在感洶湧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