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俯首帖耳

  一根骨制長矛橫空刺出,呼嘯著撕裂空氣,直擊要害,從灰白色犀牛脆弱的眼眶貫穿頭顱,轉瞬間結果了他的性命。

  來不及反擊,也來不及躲避。

  幾頭犀牛甚至什麼都沒看清,不知發生了什麼,就見族長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掀起一片塵土。

  陸湛手腕一揚,拔出長矛,甩了甩上面的髒污,一步一步緩緩走向他們。

  輪到他們了。

  他的臉色黑得恐怖,宛如修羅降臨。

  幾頭犀牛嚇破了膽,僵在原地,腦海里竟生不出反抗的念頭,一動也不敢動。

  族長、族長……死了?

  就這樣輕易的死了??

  最強大的族長已經成為一具沉寂的屍體,失去了首領,犀牛們的士氣直接跌落谷底,再不複方才的囂張不可一世,一個個變得驚慌失措。

  眼瞧著陸湛已經走到近前,一頭灰色犀牛渾身顫抖,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瘋狂向他衝撞過去。

  「去死!!!」

  他大聲嚎叫著,仿佛在給自己壯膽,氣勢洶洶,卻撲了個空。

  下一秒,眼前一黑。

  陸湛的動作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解決了第二個目標,又直奔第三個。

  想要欺負年年的傢伙,都該死。

  一陣狂風襲來,血腥味彌散各處。

  不止犀族獸人被恐懼淹沒,連狼族部落的眾人都看呆了。他們藏身在樹叢中,望著這震撼的一幕,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可怕……

  ……阿湛竟然這麼兇殘嗎?!

  許是一貫規律形成的刻板印象。大家想當然地覺得,巫是頭腦聰慧,但身體脆弱,需要保護的存在,甚至無需親自捕獵,接受部落的供養就好。

  陸湛的確很少與人爭鬥。

  在和年荼結為伴侶之前,他也很少親自捕獵。

  他長年累月離群索居,獨來獨往,對任何人都是淡淡的態度。此刻,大家捫心自問,他們似乎的確是不夠了解他們的巫。

  所以……這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望著面前雄性狂暴屠戮敵人的畫面,阿漠感覺自己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他當初到底是怎麼敢和阿湛做情敵的?!

  真是好大的膽子!!!

  不止阿漠。每個人都忍不住開始反思,回想自己從前有沒有得罪過巫,只要想到一點錯處,就感覺後背涼嗖嗖的,脖子也有點發冷。

  小狸和雁雁最是心虛,低垂著腦袋,不敢抬頭。

  她們從前追求巫的時候,可沒少做蠢事。

  想到自己還當面挑釁過年荼,小狸不由四條腿發軟,渾身炸毛。

  所有人都僵硬在那裡,直到年荼輕咳一聲提醒,才堪堪回過神。

  「上啊!沖——!」,雄性們趕緊拎著長矛,跳出樹叢,衝上前去幫忙,將那些四散奔逃的犀牛全部解決掉。

  死了幾個最厲害的同伴,餘下的犀族獸人心態已經徹底崩潰,沒了心氣,再無反抗之力。

  為了在陸湛面前印象好點,狼族雄性們表現得一個比一個勇猛。

  戰鬥結束得比想像中更快。

  最後一頭犀牛踉蹌倒地,沒了聲息。

  陸湛用充血的冰冷雙眸環顧四周,確認沒有漏網之魚,所有該死的傢伙都已經成為亡魂,才緩緩呼出一口鬱氣,煩躁的情緒終於得到疏解,逐漸褪去。

  一抬眼,他發現氣氛古怪,大家目光躲閃,似乎都在害怕他,不敢接近。

  「……」

  恍然間,陸湛意識到了什麼。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手上的髒污,心裡猛然咯噔一下。

  回想起自己方才殺紅了眼的可怖姿態,一陣恐懼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

  年年……年年也看到了他這副模樣。

  她會不會害怕他、嫌棄他、不要他了??

  一想到這種可能,陸湛絕望地閉上雙眼,手一松,長矛咚一聲砸落在地。

  身材高大的雄性站在那裡,周身流露出無助,看上去竟比周圍的其他人更脆弱幾分。

  一片柔軟的掌心忽然覆蓋上他的手背。

  「……年年?」

  陸湛渾身劇震,不敢置信地睜開眼,發現年荼要朝他抱上來,忙不迭後撤幾步躲開,「別、我身上髒。」

  他不敢讓年荼靠他太近,生怕她嗅到難聞的血腥,更是不敢讓她牽他的手,窘迫地將雙手背在身後,「我不喜歡殺人、我只是……」

  「我知道」,年荼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辯解,「你只是因為他們想要侮辱我,所以太生氣了。」

  她的伴侶當然不是嗜好殺戮的惡人,也並非多麼性格暴躁、脾氣惡劣。

  一起生活過幾十年,陸湛的情緒到底有多麼穩定,她是在清楚不過的。方才那一切,只不過是因為那群犀牛剛好觸碰到了他的底線,引燃了他的雷區。

  年荼抬起手,動作輕柔地為陸湛擦拭臉上的血污。

  她的神色堅定而溫柔,毫無恐懼,也沒有嫌惡。

  殺掉這些傢伙,是為了保護她,也保護了其他人,陸湛沒有做錯任何事。

  面對暴徒,跪地求饒只會被欺負得更慘烈,唯有以暴制暴才能解決問題。

  從這些犀牛追趕他們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就已經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的手受傷了嗎?」,年荼牽了幾次陸湛的手,見他躲躲閃閃,不容分說地一把抓過來,仔細檢查,沒發現傷口,長舒一口氣。

  「前面有一條河,我陪你去把手洗乾淨。」

  陸湛由她牽著,亦步亦趨跟著她,老實得像一隻對她俯首帖耳的狗。

  望著他們一前一後的背影,人們沉默數秒,心頭的恐懼忽然全散了。

  ……好像也沒什麼可怕的。

  氣氛很快便恢復正常,重新活絡起來。

  雄性們打掃戰場,收拾武器,都去河邊各自清潔了一下自己,而後重新變成獸形,拖上行李,趁著天還沒黑透,繼續抓緊時間趕路。

  禿鷲在高空盤旋幾圈,俯衝落地,啄上新鮮出爐的食物。

  樹林窸窸窣窣,草木晃動搖曳,一群猴子姍姍來遲,終於現身,望著眼前的景象,都陷入沉默。

  「……狼族竟然這麼厲害?」

  「真的假的?連犀族都打不過他們?!」

  打不過也就算了,竟然還遭遇了團滅,一個都沒有跑掉。

  「幸好族長明智,躲在後面,不然我們豈不也要遭殃?」

  猴子們恭維吹捧著族長,小心翼翼詢問,「我們還要繼續追下去嗎?」

  要不還是算了吧……

  「不行!不能就這麼放過他們!」,演戲被戳破的父子倆跳起來,說什麼也不肯同意放棄。

  他們圍繞著族長,不停地遊說鼓動,一定要找那頭雪狼和小兔子出口惡氣才能罷休。

  族長的神情變幻莫測,思索考量半晌,終於開口,「既然你們兩個這麼積極,那就交給你們一個任務。」

  「!!」,父子倆頓時僵住。

  又、又有任務?

  自從上次任務失敗,遭了折磨還丟了大臉,他們就對族長的任務產生了陰影,自那之後就謊稱生病,已經很久沒領過任務,整天混混日子。

  冷不防一個任務從天而降,將他們砸得頭暈目眩。

  聽族長的語氣,這次也不像是什麼簡單的任務,說不定還有喪命的風險。

  果不其然。族長慢悠悠開口,「你們兩個負責繼續追蹤那群狼,跟著他們回到部落,記住狼族部落的位置在哪,回到部落向我匯報。」

  「上一次,你們做的實在太失敗了,我很不滿意」,話鋒一轉,他的語氣忽而又變得冷厲,敲打父子倆,「這次再失敗的話,你們就再也不用回來了,猴族部落不歡迎廢物。」

  若是跟丟了目標、或是沒記住狼族部落的位置,他們就要在外面自生自滅,不被允許回到部落。

  至於跟蹤被發現……

  那麼兇殘的狼群,一旦行蹤暴露,他們肯定要被抓住,挫骨揚灰。

  父子倆對視一眼,咽了咽口水,都感覺到後悔不迭。

  早知如此,他們就老老實實縮著,不鼓動族長去對付狼族部落了……為了報仇搭上性命,實在是不值得。

  可是事已至此,他們沒有後悔藥可吃,無法拒絕族長的安排,只能勉強裝出笑臉,低頭應是。

  盯著那一大一小兩隻猴子的身影消失,族長一躍而下,從枝頭輕盈落地,吩咐其餘人,「先把這些傢伙帶回到犀族部落去。」

  一邊說著,他跳到灰白色的犀牛屍體頭頂,伸手撥弄幾下,神情似有嘲弄。

  笨成這樣,死了也正常。

  看到這些屍體,犀族部落肯定會發瘋,只要他再真真假假的隨便刺激幾句,那些笨蛋就會再次和他們結為聯盟。

  到那時,他們能利用的就不再只是十幾頭犀牛,而是上百頭,想必足以踏平狼族部落。

  猴族族長露出滿意的微笑,眼底閃過覬覦神色,「狼族部落的新領地好像很不錯。」

  看那群狼一個個膘肥體壯、溜光水滑的樣子,肯定不缺吃喝。他還仔細觀察過,發現那些狼似乎沒在這次的大交易集市上買鹽,這說明他們的新領地多半也有鹽礦。

  那可真是一塊寶地……

  「先讓犀族部落去狼族部落大鬧一場」,他語氣藏不住的激動,「等他們鬧得兩敗俱傷,就輪到我們登場!」

  他們既能占了狼族的領地,又能占了犀族的好東西,一舉兩得。

  「族長英明!!」,猴子們發出歡呼。

  狼群隊伍末端,小狸隱隱約約聽到了什麼動靜,皺起眉頭,抖了抖耳朵。

  隔得太遠,她聽不真切,不確信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怎麼了?」,阿漠發現了她的異狀。

  小狸晃了晃腦袋,「……沒什麼。」

  她再仔細豎起耳朵聽,就什麼都聽不到了,剛才大概只是錯覺吧!

  樹林裡總有小鳥拍打翅膀,還有松鼠一類的小動物時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得將這些動靜都忽略掉,否則難免過於草木皆兵。

  一路上果然風平浪靜,再沒有出現什麼突發狀況。

  離家越近,大家心情越放鬆,一鼓作氣,天剛蒙蒙亮時,終於踏上了熟悉的山頭。

  山坡上,狩獵隊正在追逐一頭落單的野牛,遠遠看見了歸來的交易隊,興奮得連野牛都扔到一邊不管,熱情地朝他們奔跑過來。

  「真的是你們?!」

  「族長!!族長呢?」

  「年荼他們回來了!!!」

  興奮的叫嚷聲引來了更多人,族長擠開人群,聲音激動得顫抖,「年荼?!」

  「阿湛!」

  「你們終於回來了!」

  比預想的時間晚了兩天,交易隊還不見蹤影。族長的心情萬般煎熬,直到看到他們歸來的這一刻,心裡沉甸甸的大石頭才終於放下。

  他清點了一下人數,一個都沒少。雖然因長時間趕路而有些風塵僕僕,但回家的喜悅壓過了一切,他們看起來都很精神飽滿。

  族長更加放心了,只隨口多問一句,「沒出什麼事吧?」

  「出了一點。」

  「沒事就好……什麼?!」,族長愕然瞪大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循著聲音望向說話的小狸。

  「出事了呀」,狸花貓重複一遍,從哥哥身上跳下來,搖晃尾巴,「我們和犀族部落的人打起來了!」

  「什麼?!!」

  他們真的和犀族部落起衝突了??

  族長臉色大變。

  他急急忙忙仔細端詳自己的一雙兒女,又看向年荼和陸湛,將所有人都仔仔細細重新打量一遍。

  「……沒受傷就好、都沒受傷就好」,族長的心情七上八下,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汗珠。

  「爸爸,你都不知道,巫可太厲害了!」,小狸翹著尾巴。

  她已經憋了一路,想說的話在腦海里不知過了多少遍,迫不及待地變身話癆,把戰鬥的經過繪聲繪色講給大家聽。

  族長聽得一愣一愣,抬眼偷瞄雪狼,恍然間意識到,如此高大的身材,似乎並不是白長的。

  獨自一人,幹掉了幾頭犀牛,還將犀族族長一擊斃命……

  部落里留守的人們無不聽得熱血沸騰,仰頭髮出激動的狼嚎聲,用崇拜的眼光看向雪狼,只恨自己不在現場,沒能參與戰鬥。

  「看來,我這個族長的位置,應該交給你了」,族長半開玩笑地拍了拍陸湛的肩膀。

  他真的在認真思考,等他老了,要不要選陸湛做自己的接任者。

  年荼輕咳一聲,「雖然解決了那些犀牛,但我們還是要加強巡邏和警戒,在部落周邊多挖一些陷阱。」

  不止和犀族部落,他們和猴族部落也有摩擦。

  這事說來話長,留給小狸回家去仔細給族長講。

  「海族部落的人提醒我,他們看見犀族部落和猴族部落暗中有聯繫」,年荼語氣嚴肅,「事情可能還沒結束。」

  她的直覺很少出錯。

  以那些猴子的個性,想必也不會善罷甘休。

  「……好,我知道了」,族長毫不猶豫點頭,完完全全信任年荼。

  狼族的行動力很強。

  從這一夜起,部落就增添了巡邏人手,又花了幾天時間,用黃土堆起哨崗,巡邏的人站在高處,能警戒到更遠處的動靜。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切如常,什麼也沒發生,年荼的擔憂似乎是多餘的。

  部落里卻始終沒有質疑的聲音,巡邏隊的人依然恪盡職守,每天日夜巡邏,絲毫沒有放鬆警惕。

  天氣越來越熱,求偶季漸近。部落里躁動的年輕雌性雄性越發按捺不住,乘著月色偷偷在叢林約會。

  山洞的隔音效果相當差。

  即便離得很遠,小情侶們親熱的動靜還是隱隱約約傳入耳中,年荼一抬頭,對上陸湛灼熱的眼神,有點尷尬地變成獸形,團成一個兔球,抿起耳朵,假裝聽不見。

  她的尾巴被輕輕摸了一下。

  陸湛一隻大手就能完全將小兔子覆蓋住,摩挲一番,俯身憐愛地親了親她的後背。

  「變回去,年年」,他聲音沙啞,懇求,「變回人形好不好?」

  至於變回去之後要做些什麼,他不必再說,年荼也知道。

  外面的動靜還沒有消停,刺激著耳朵,也刺激著神經。

  她紅著耳朵變回人形,落到伴侶懷中,抬手勾住陸湛的脖子,正欲仰頭湊近——

  「咚!!!」

  幾聲重物墜地的悶響忽而重疊在一起,震動了整個部落,大地仿佛都顫了顫。

  警告的狼嚎聲驟然劃破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