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紛擁而來,錯錯雜雜,凌亂地擠滿了腦海。
沈微雪隨意搭在雲邊的手倏地捏緊,力氣之大,逼得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脈絡都清晰了幾分。他隱忍地閉了閉眼,額頭很快沁出薄汗,顯然極為難受。
雲暮歸翻身坐起,將沈微雪抱在懷裡,兩隻手指捏起沈微雪臉上的小白團,看也不看地就往旁邊一扔。
那小白團上有沈微雪的氣息,他也沒察覺到什麼惡意,見沈微雪沒有說話,便尚留了一手,沒將之捏碎。
不遠處衣服堆里,一直沉睡的小狼崽終於醒了,扒拉著從沈微雪的衣袖裡鑽出來,搖搖晃晃地站穩,就看見了一隻空降小白團,啪嘰一聲掉在他眼前。
好像是摔蒙了,圓滾滾的癱在那裡,一動不動。
小狼崽呆愣了一下,三兩步爬過去,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這顆糯米糍似的圓球,發覺手感極好,又忍不住多戳了幾下。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小狼崽使勁兒嗅了嗅,確認是沈微雪的氣息,於是美滋滋地撲過去,一把抱住這隻柔軟小白球。
小白團被他壓得滋哇一聲,聲音弱弱淺淺的。
小狼崽聽見了,好像很高興,抱著這隻小白團滾來滾去,鬧得越發起勁。
這邊兩隻小的在幹什麼雲暮歸併沒太在意,他全副心神都落在懷裡人身上,見沈微雪難受地蹙眉,他抿了抿唇,半是溫柔半是強勢地分開沈微雪緊握的拳頭,手指穿插過去,與之十指相扣,緩緩地渡去靈力。
熟稔地提沈微雪安撫體內激盪的靈力。
雙`修的效果喜人。
又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總之沈微雪如今靈脈恢復得極好,雖還未完全復原到鼎盛時期,還隱隱有些脆弱,但自發汲取靈氣已不是問題。
雲暮歸安撫了一會,遲疑了一下,還是小心地放出靈識,試探地碰了碰沈微雪。
沈微雪縱然是在混亂中,也對他毫不設防,縱容地任他靈識來往。
雲暮歸的靈識輕車熟路地跑去了沈微雪的靈識海,接觸到一些錯亂的記憶碎片,登時一愣。
……
記憶復原其實只短短一刻鐘,沈微雪卻覺得過了很久——久到仿佛過了十幾年幾十年一輩子。
他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現代,將從小到大的過往又經歷了一遍,直到某個夜晚他閒著無聊,看了本男主向仙俠文。
小說主角前期是個乖巧溫順的半妖小少年,沈微雪對乖小孩沒有抵抗力,兼之作者文筆好,三兩句之間,他就對這文字勾勒出來的形象上了心。
以至於後來看見與自己同名的仙君……也是主角的師尊,為了丁大的事兒傷害主角,還氣得險些摔了手機。
後面的事就很俗套了。
一覺醒來沈微雪發現自己穿書了,穿成了主角的師尊,同名的微雪仙君……再後來他頂替了微雪仙君的身份來生活,修煉、歷練、撿了個徒弟。
與原書不同的是,他沒有因為主角是半妖就對主角下殺手,而是悉心照顧著小雲暮歸,護著他,替他隱瞞著半妖身份,照顧他平安長大——
相護、相守……相知、相愛。
似乎都是理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錯亂的記憶被撥亂反正,一一梳理。
原本的猜測被證實了個七七八八,他和雲暮歸之前,果然有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前世」。
沈微雪頭痛欲裂,腦子裡被塞滿各種記憶,被雲暮歸牢牢扣著的手指輕微痙攣著,繃緊到指尖泛白。
他急促地喘息著,迫切地繼續往後翻檢著這些記憶,想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才讓他們落得如此地步。
這一世他最開始的記憶……
沈微雪可沒忘,是太清池裡夢見黑衣人送他的穿心一劍,而那黑衣人,與雲暮歸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只是神情冷漠寡淡,毫無感情。
沈微雪曾以為那是「前世」的歷史遺留問題,他曾猜測原身和雲暮歸或許是經歷過原書劇情後雙雙重生,重生後才被他撿了個空子穿書過來,成為新的「微雪仙君」。
因為雲暮歸仿佛也保留著原書里被微雪仙君傷害的記憶。
可現在看來,這前世,分明早就被他篡改過劇情,除非後來他和雲暮歸都雙雙被蠱惑了心智遺忘了彼此,不然哪裡來的相恨相殺!
胸膛里空落落的,像被刺了個洞,那種寒徹心扉冰冷刺骨的痛意模模糊糊地湧上來,刻意地試圖攪亂他的思緒。
沈微雪隱隱想到一個猜測,旋即又被胸腔發涼冰冷的痛意干擾了幾分,他感覺不妙,強行定了定神。
然而塵封已久的記憶太過龐大錯亂,一時之間不能完全梳理釋放出來。
沈微雪只來得及窺見一片蒼涼荒蕪,各種場景便驟然熄滅,他從過往裡霎時跌回現實間,胸膛起伏著,許久,才低頭抵著雲暮歸的肩頭,又沉又倦地舒了口氣。
雲暮歸比他還緊張,背脊繃直,小心翼翼地喚他:「師尊?」
雲暮歸的靈識雖然鑽去了沈微雪的靈識海,但那會兒沈微雪的靈識正忙著接收各種記憶,沒空搭理他,他雖然窺見了幾眼破碎片段,但因為不連續又不完整,看了一頭霧水。
只本能地覺得有什麼「他以為」的東西,被推翻了。
雲暮歸回想著他看到的那些支離片段,多是些沈微雪與他相處的場景,他時而是人形,時而是原型,但無一例外,都與沈微雪極為親近,毫無保留地親密至親昵。
這些片段都透著一股熟悉感,可他搜遍記憶,都不記得這些場景從何而來。
不……等等。
雲暮歸思緒有一瞬停頓。
在荒漠裡,冰魄花開的時候,他也有看見過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的,是他和沈微雪。
只是他那時候以為是太過於惦念沈微雪而生出來的渴望,是虛假的臆想,如果不是,那……
他渾身一震,眼底漸漸浮起迷茫和不安。
小狼崽抱著小白團搓搓捏捏了一會,心滿意足地將之背在背上,溜溜達達地跑到了雲朵邊,輕巧一躍,就跳了上來,踩得柔軟雲朵微微下陷。
而小白團被小狼崽蹂`躪了一通,有氣無力地在雪絨絨的背上癱成圓餅,兩隻都雪白雪白的,幾乎融為一體。
沈微雪察覺到動靜,抬頭轉眼望去,小狼崽已親昵地跑過來,一躍躍上沈微雪的手腕,四爪並用,牢牢抱住,毛絨絨的臉頰使勁兒地蹭著,尾巴一甩一甩。
激盪的心跳漸漸平復下來,不管前世最終結局如何,總歸他們現在又在一起了,這是好事。
沈微雪視線從小狼崽背上的雪白小綿餅上停頓了片刻,感應到若有似無的聯繫,又緩緩地將視線轉去劍墜之上。
……前世記憶里,他的長劍之上,就有這麼一枚劍墜。
是雲暮歸送的,用的正是當年小雲暮歸九死一生採回來的靈玉,雕刻的紋路也和記憶中無二,是與他送雲暮歸那玉牌相契相合的靈紋。
而小狼崽背上的那隻小白團……
是他不知何時分離出來的一縷意識,藏著許多記憶,被封存在長劍里,與劍靈一併沉睡著,藏匿著,直到劍墜與長劍相碰,劍靈被喚醒,連帶著這段過往也重見天日。
沈微雪有種直覺,這是前世的他留下的痕跡。
是他給自己留下的警示。
沈微雪安靜了一會,突兀開口:「阿歸,你還記不記得這枚玉是哪兒來的?」
雲暮歸愣了一瞬:「是我在屋裡找出來的……」
他當時看見這枚玉,第一反應是可以給沈微雪雕一個劍墜,這念頭反覆橫亘,太過熱烈,以至於他居然下意識地忘了來源。
他怎麼會有這麼一枚靈玉?
沈微雪仔細觀察他的神情,幾分瞭然,道:「是你十六歲那年去清從山采的,還被一隻妖獸咬傷了,養了好幾個月的傷……你還記得嗎?」
見雲暮歸茫然地搖了搖頭,沈微雪輕輕呼出一口氣,慢慢道:「荒漠裡冰魄花開的時候,你可有看見什麼?」
……
與此同時,遙遠的沉船處。
雲暮歸劃落的劍意已近乎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道足有一丈之長、數寸之深的裂痕。
而裂痕附近,是此前被郁錦操縱的「仙修們」——它們也是用珊瑚叢幻化的,各種顏色都有,不過都被凌冽劍意消融腐蝕了,化作一灘灘漆黑粘液,散落在長坑附近,腥味一片。
在這凌亂場景里,一道健壯俊朗的海神幻象慢慢凝結成實體,舒展雙翼,笨拙地抱住了半跪在地、無聲流淚的少年。
他才剛剛解脫出來,長時間的禁錮和沉睡讓他力量被極度削弱,剩下的些許,只能勉強凝聚個身體。
他其實看過很多次少年哭的模樣了——最開始,他就是被小郁錦抽抽搭搭的哭聲吵醒的。
可他困於石像中,一直不能動彈,所以也就從來沒擁抱過小少年,連說話安慰也不能。
海神抱著人,雙手扶在少年肩頭,那瘦削的骨骼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以前上天入海,所見所來往的,都是皮糙肉厚結實耐打的各種妖獸,何曾碰過這看起來脆脆弱弱的人類。
他惶然了一會,才敢小心翼翼地用指腹碰了碰少年的眼角。
他蹭了一指尖的眼淚。
濕漉漉的,溫熱的。
似乎和海水不一樣。
海神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收回手指,忽的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
……是有些苦、有些澀的味道。
嘗起來是不太高興的味道。
他不喜歡。
海神不知道怎麼哄人,他試圖搜尋著遙遠的記憶,一無所得,於是他試探著摸了摸少年腦袋,又拍了拍少年肩頭,然而他越動作,少年眼淚就掉得越發的急。
到最後海神也不敢亂動了,只能訥訥地小聲喊他:「別哭,小錦別哭。」
他很久沒見少年哭這麼難過了。
最初幾年,少年悄悄過來的時候,總會依偎在石像邊,和他說近日發生的事,多數是他又被誰被怎麼欺負了,說著說著就會掉眼淚,一掉眼淚就會鼓起臉頰,使勁憋著氣。
看起來像海里一種魚。
一種一生氣就會鼓成圓球、長著許多小刺兒的魚。
不過後來隨著時間流逝,少年長大了,變強大了,哭的次數越來越少,言語裡也不再是「被怎麼怎麼樣」,而是變成了「把誰怎麼怎麼樣。」
最近的一次,就是少年使了手段,打壓了他兩個雙生兄長,成功奪得了少樓主之位。
說這事的時候少年神情很淡,兩個酒窩若隱若現,不哭,也不笑,聲音平靜無瀾,讓人捉摸不清他究竟是個什麼心思。
海神聽著聽著,就莫名有點懷念以前的小哭包,不過現在他嘗到了少年眼淚的味道,又覺得不哭也挺好的。
這說明少年不會再被欺負了。
也不會再傷心難過了。
海神捧起少年的臉蛋,正要替他擦掉接連掉落的淚珠,忽然目光一凜,敏銳地感覺到什麼,動作一頓。
就這短暫停頓里,少年咬著唇,慢慢地抬起眼皮,漆黑的眼珠子緩緩地轉動了一下,長睫抖落一滴淚珠,眸光無采了一瞬,倏而變得冰沉幽冷起來。
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事實上也是如此。
他的心緒一時之間波動得太劇烈,有了疏忽,藏在他身體裡的另一道意識立時伺機而動,侵占操控他的身體。
不過這道外來的意識也是第一次大範圍操控別人的身體,有些生疏,不太熟練地控制著「郁錦」站起身來,僵硬地轉動了一下脖子。
海神的翅膀和雙手阻礙著他的行動。
於是「郁錦」毫不留情地一推。
他這一推沒省著力氣,海神對他防備不深,力量又未恢復,被推得倒退幾步,翅膀舒展,一連撞翻了周圍好幾叢珊瑚石。
才堪堪站定:「小錦!」
「郁錦」幽幽地看過來,他眼底還泛著淚光,目光卻極其冷淡,看海神像在看一個不值一提的陌生人,只簡單一瞥就收回了視線,顯然沒有和海神講話的打算,轉身就朝著沈微雪兩人離開的方向走去。
海神從這怪異的視線里猛然悟到了什麼,仔細一感應,立刻認出來:「是你!」
他大步跨過,攔在了「郁錦」身前,喝道:「從小錦身上出來!」
他被一座石像禁錮海底多年,被小郁錦的哭聲吵醒是難得的意外,前幾日被一個突然出現的神秘黑衣人從石像里放出來,更是意外之外的意外。
然而那神秘黑衣人將他放出來並沒按好心,原來是想占了他的軀體,海神自然不願意,依靠著僅剩不多的力量和黑衣人打了一場,沒讓對方得逞。
誰成想這神秘黑衣人轉頭就附了郁錦的身!
海神心裡閃過一絲懊惱,但事到如今他也沒別的法子,怕傷了郁錦的軀體也不敢隨意動手,只能警惕防備地盯著「郁錦」,不讓他離開:「你是誰?」
「郁錦」被攔了兩回,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冷聲道:「讓開。」
他的聲音也變了,不再清潤,而是有些低沉暗啞。
如果沈微雪或者雲暮歸在,一下便能認出來這是誰……這正是不久前從小鎮裡落荒而逃的楚然。
楚然心情極度惡劣,雲暮歸破小鎮禁制時將他重傷了一下,那傷勢到現在都沒能復原,甚至還越發糟糕,那道劍意殘留在他體內,不斷侵蝕著他的靈力。
連誅邪令都壓制不住。
不愧是這個世界的天選之子。
唯一的主角。
誰也無法傷害的存在。
楚然咬了咬牙,見海神猶在攔路,不想再耽擱,抬手掐訣,便要將之擊散。
他之前本想附海神的身,借他人之手行事的,誰知海神被禁錮多年,居然還是那麼難搞,他不想浪費功夫,當機立斷放棄,轉而附了心神不定的郁錦的身。
這具年輕的身體裡靈力流轉充沛,楚然牽動誅邪令,藉以調用,手中憑空幻出一柄長劍,劍勢兇猛地朝海神擊去!
海神早有防備,見狀閃身避開,與之纏鬥在一起。
不過楚然無所忌憚,海神卻要顧忌著不能傷郁錦的身體,束手束腳之下難免落於下風,眼見的楚然長劍如風,破空而來,海神一咬牙,舒展羽翅,正要不顧爆體的危險,強行汲取四周靈氣來抵抗——
一道剔透冰牆倏而出現,在他們倆之間穩穩一擋!
楚然的劍尖就恰恰好刺到了冰牆之上,一股徹骨寒意順著劍身寸寸向上,迅速纏上他的手腕,所經之處凝成冰霜,剔透凌然。
他察覺不妙,被刺得猛然鬆手,長劍下墜,還未及落地,便被冰霜里的劍意攪碎作三四段,哐當落地!
楚然心頭突突直跳,本能向後急退幾步,意識到這是認慫的舉動,又硬生生站住了,他臉色極為難看,從牙縫裡擠出一個令他深惡痛絕的名字:「沈微雪!」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