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郁錦不該在明月樓里主持論道大會嗎?

  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兒?

  他和雲暮歸摘漿果、發現秘境的海域,並不屬明月樓管轄。

  沈微雪沒動,與高高在上的郁錦對望了片刻,視線轉向一側。

  方才他出現時就隱約覺得旁邊客人們聲音耳熟,這會兒仔細一看……能不眼熟麼,這不都是本該待在明月樓里論道的那些人嗎!

  昨日還在明月樓里與他侃侃論道的諸位仙修,今日便盛裝出席於這海底宴會之上,面色自然,無絲毫異常,甚至還帶著些祝賀的喜意。

  看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沈微雪猶自驚疑,郁錦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來,朝他走了幾步,臉上的酒窩若隱若現,仿佛很高興:「海神大人。」

  短短時間裡,「海神大人」這個稱呼,連續出現了三四次。

  沈微雪驟然間想起了什麼——傳言南海畔最開始是神的居所,有一位形容獨特的海神在此常駐,護佑一方平安,直到某天一個兇殘的妖魔突然出現,在此處興風作浪,害死了許多人。

  這「許多人」里,有南海畔附近的普通居民,也有乘船往來於南海畔的遊人和商人。

  海神與之鏖戰三天三夜,總算是將妖魔誅殺,只是他自己也受了重傷,沉於海底,從此再無訊息。

  海神是個生有雙翅的人魚?沈微雪猜測。

  不過這倒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與海神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身上怎麼會無端長出魚尾和翅膀來?

  沈微雪沒什麼當魚的愛好,他只覺得兩條腿被強行並在一起,極為難受,動彈艱難,背上的翅膀又沉又重,掛在身後,搖搖欲墜。

  ……不像是自己生出來的,像是被強行裝上去的。

  沈微雪體內還剩一點兒靈氣,他不動聲色流轉了一個周天,越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魚尾和翅膀,確實是別人給他強裝的,靈力一旦流轉到那兩處,就格外晦澀凝滯。

  而這個「別人」……

  沈微雪的視線復又落回郁錦身上。

  之前還不覺得,來到這兒後,他才察覺四周的靈氣波動極為熟悉,絲絲縷縷,似與郁錦息息相關。

  準確而言,是和郁錦腰間那枚晶瑩剔透的琉璃令牌有關。

  這枚令牌沈微雪見過。

  郁錦第一日來見他時就給了他這枚令牌,說是去靈泉的令牌,不過沈微雪沒收下,轉頭就託管事給郁錦送了回去。

  現在想想,恐怕並不止郁錦說的這麼簡單。

  「海神大人,請上座吧。」思忖間,郁錦已走到身前,彎了彎眉眼,小酒窩深了些,他道:「我已等了大人許久了。」

  郁錦看過來的視線倒是熟稔的,是如同相識多年的那種熟稔。

  沈微雪只覺得周身靈氣凝聚,凝聚成一隻無形的手,推著他往前走……游,他清晰地感受到周圍「客人們」暗藏在平靜下的打探和好奇,定了定神,將長劍浮白暗藏,順勢而走。

  隨著郁錦一起走到了主位之上。

  主位之上,設置了兩個位置,桌案上的碗碟酒杯,也配了兩份。

  郁錦顯然早有準備。

  沈微雪強忍不適,彎著尾巴坐下,便見郁錦伸手替他滿斟一杯酒,遞到他面前,笑吟吟道:「海神大人總算是願意來我身邊了,我敬您一杯吧!」

  ……也挺奇怪的。

  明明郁錦在明月樓里還一口一個「微雪仙君」,沈微雪接過酒杯,不動聲色地低頭瞥了眼。

  澄澈的酒液,隱約倒映出模糊的面容。

  還是他自己的臉,不是別人。

  郁錦好似認識他,卻又叫著別人的稱呼。

  郁錦見他接了酒杯,很是高興,立刻舉起了自己的酒杯,敬了一敬,抵在唇邊欲喝。

  沈微雪冷不丁道:「我非海神。」

  郁錦的動作一頓,下一瞬他周身泛起冷意,四周靈氣受他情緒影響,倏地凝滯起來。

  沈微雪登時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他面不改色,默默捏緊了酒杯,徐徐道:「我是沈微雪。」

  這一句話又不知哪兒戳到了郁錦了。

  四周凝滯的靈氣一松,他笑容復又盈起,像是沒聽見沈微雪方才的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瀲灩地看著沈微雪:「海神大人不飲酒嗎?」

  沈微雪覺得有些古怪。

  他假意端起酒杯,抵在唇邊,這酒郁錦喝過,他用靈力試探過,也沒察覺到哪裡不對,應該問題不大。

  沈微雪沒什麼英雄包袱。

  當他被迫實力不如人的時候,只要不涉及原則問題,他願意假裝弱小一下,來換取反擊的最佳時機。

  ——等會兒趁機將令牌搶過來就好了。

  沈微雪裝著樣子,傾了傾酒杯,被斟得滿噹噹的酒液沾上了他的唇時,酒氣從唇間不依不饒地往裡鑽,他眼角瞥見對面少年臉頰上兩隻小酒窩,可可愛愛的,像盛滿了醉人的酒。

  溢出酸甜甘然的果香。

  沈微雪思緒斷片了一瞬。

  等等?!

  這是什麼酒?

  他立刻挪開了酒杯,但已經晚了。

  唇上沾著酒液,沈微雪舌尖點到一點兒,霎時醒悟——是果酒!

  是四葉漿果泡的酒!

  ——而他不久前才剛吃了許多三葉漿果!

  沈微雪心念急轉,瞬息間想到兩者混合食用的後果,頭皮一麻,不及細思也不再猶豫,手一揚,將那酒杯摔落在地。

  酒杯落地碎成兩半,滿滿當當的酒液散了一地,散發出果味甜香。

  沈微雪手腕一轉,長劍浮白出現,他一劍劈裂桌案,茶壺酒杯等物件登時滑落在地,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酒氣四散里,他趁郁錦沒留意,倏而傾身向前,將郁錦腰間令牌撤下,就往劍刃擲去,同時厲聲喝道:「郁錦!我非海神,你醒一醒!」

  劍刃卷帶著凌然劍意,那令牌還沒碰上去,便先碎成了七八塊——它本來,早就被郁錦捏碎了。

  沈微雪這一摔,不過是讓它復歸原樣罷了。

  然而郁錦像是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

  他眼睜睜看著令牌碎裂,忽然醒過神來,撞開擋在面前的桌案,就朝琉璃令牌撲過去。

  然而他只接住了一片碎片。

  隨著琉璃令牌的碎裂,四周靈氣陡然一陣扭曲,沈微雪只覺渾身一輕,緊繃的雙腿一松。

  那累贅的魚尾和羽翅如來時般突兀,也很突兀地消失了。

  先前被壓制的靈力也漸漸復甦歸來,流轉與體內。

  果然這地方和郁錦有關。

  沈微雪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忽覺不妙。

  一股熱意從小腹直竄而起,四處亂竄。

  郁錦準備的果酒也不知是釀了多少年的,輕嘗微酸回甘,餘味無窮,後勁來得又快又猛。

  沈微雪酒量還算不錯,以往喝個十年份的果酒,都能喝一大壺而面不改色……這次居然翻了車。

  雖說他反應極快,只沾了沾舌尖便立刻懸崖勒馬,但酒勁還是瞬時湧起。

  快得令人震驚。

  綿密酒意如浪潮一波波地翻湧上來,與先前吃的三葉果子碰撞在一起,發出微妙的效用。

  沈微雪心說糟糕,不得已之下,強行分出一縷靈力來維持清醒後,一腳踹翻桌案,旋身落於堂下。

  拔腿就往門外跑。

  身後郁錦死死握住琉璃碎片,這仿佛是壓垮他清醒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眼底猩紅一片,渾身散發出暗沉的黑氣,如果沈微雪此時回頭,必能一眼認出……

  這黑氣,和之前楚然驅動誅邪令時散發出來的黑氣,如出一轍。

  不過沈微雪顧不得回頭。

  原本端坐在廳堂兩側的仙修們不知受到了什麼召應,突兀地站起身來,他們腳下無一例外地都裂開了縫,一叢叢珊瑚叢裂縫裡鑽出來,瘋狂生長。

  那柔軟的枝丫很快纏上了他們的腳踝,又迅速攀爬而上,遵循著郁錦的意念,操控著他們。

  紛擁而上,抽刀拔劍,試圖阻攔沈微雪離開。

  沈微雪反手一劍,尚未用全力,便一發擋開了四五人,他察覺到什麼,心下生疑。

  這些仙修怎麼這麼……弱不禁風?

  要知道他現在雖說被壓制的實力恢復了,但離他當年全盛時期,還是有天地差距。

  這些仙修身份實力都不低,怎麼今日這麼不堪一擊?

  還是說,這些人,仍舊是郁錦設置出來的幻象?

  他將這猜測壓在心底,身輕如燕,劍招綿延不斷,一招未絕又起一式,舞得密不透風。

  某個瞬間,竟頗有那麼幾分昔日風采。

  郁錦原本也想參與戰鬥的,見狀忽的一呆。

  白衣人抬手揮劍的一幕漸漸與記憶里重合,在很多年前,也曾有那麼一個白衣少年,長劍一揮,將他從惡妖鉗下救出。

  那是他暗淡童年裡,為數不多的,一點點兒光明和溫暖。

  是他惦念多年的寄託、是支撐他無數次死裡逃生的念想。

  郁錦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那道白衣身影如退潮消散,另一道奇異的身影又漲潮般浮現眼前。

  ……是海神石像。

  是他無意間跌落海里時,發現的海神石像。

  人身、魚尾,背後生雙翅的海神石像。

  那石像不知在海底停留了多久,面部被海水侵蝕得很含糊,都看不清樣貌。

  那時候沈微雪救了他,替他擦了擦眼淚,送他回了明月樓,便離開了,也不管他哭得傷心。

  而後來沒多久,他腿上的傷好了,跌跌撞撞往海邊走,想找沈微雪,卻失足掉進了海里。

  被一股溫柔的水流指引著,見到了這尊海神像。

  郁錦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有那麼短暫瞬間,他有點迷糊。

  傳言裡海神護佑著南海畔。

  而現實里沈微雪曾護佑過他。

  沈微雪出現的時機太巧妙,他的出手相救,給郁錦晦朔暗淡的記憶里留下了濃重一筆。

  所以當他看見模糊不清的海神像時,想到傳說的說辭,下意識就帶入了沈微雪的臉。

  郁錦的記憶有些癲亂了,他喃喃道:「怎麼可能不是你,就是你……只有你啊!」

  「你是海神,你是微雪哥哥啊……」

  他在明月樓里,要戰戰兢兢想辦法護著自己,連睡覺都不得安心。

  唯獨在海底,在這不會說話的石像面前,才有片刻鬆懈。

  他把石像當成沈微雪去依賴,去傾訴……努力按照沈微雪的話,一步步想盡辦法,想自己變強大。

  時間一久,他以假當真,弄得自己都混亂了,甚至生出想讓「沈微雪」永遠留在身邊的念頭。

  直到今日,這「假象」被沈微雪斷然戳破。

  一縷黑霧悄無聲息地瀰漫上了郁錦的瞳孔,趁他心神混亂,迅速壓迫了他的神志,短暫地操控了他的身體。

  爾後抬手掐訣,指風如刃,直撲沈微雪。

  不過他還是慢了一步。

  沈微雪三下五除二,幾乎不怎麼費力,便將那些被珊瑚叢操控的「仙修們」踹了個七倒八歪,滿地哎呀,衣袂一揚,旋身便出了門。

  門裡門外,是兩個世界。

  門裡是盛宴琳琅,門外是荒涼海底。

  沈微雪略一回頭,瞧見了身後很近的沉船斷口。

  他們方才,原來是在沉船里。

  好在他在沉船里耽擱的時間並不久,滿打滿算也就一刻鐘。

  沈微雪幾步走出,抬眼便看見雲暮歸正一劍將最後一隻珊瑚叢削斷。

  他總算是找到了珊瑚叢的命門,一劍削去,珊瑚叢融成一灘橘色的水,很快消失。

  雲暮歸聽見動靜,回頭與沈微雪視線對上,緊繃的神色微微一松:「師尊!」

  他大步走來,緊張兮兮地拉住沈微雪的手:「可有受傷?」

  沈微雪沒來得及回話,轟隆一聲巨響,本就殘敗不堪的沉船被徹底直接,郁錦率先從中現身,一雙眼色澤幽沉,死死盯著沈微雪。

  雲暮歸殺意飆升,他下意識想將追出來的郁錦他們處理掉,沈微雪頭也不回,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言簡意賅:「走。」

  若有似無的果香從沈微雪身上冒出來,雲暮歸一愣之下,毫不反抗地選擇聽從,不再戀戰,反手一道劍光,在郁錦面前劈出一條深深的痕跡。

  郁錦在劍光前堪堪定住腳步,反應再慢一個瞬息,他都會被削去半個腦袋。

  那劍意劈出裂痕,勢仍未歇,將收勢不急的眾多「仙修們」挨個兒戳散。

  嗚哩哇啦無數慘叫聲響起,那些「仙修們」接二連三地消散,郁錦如遭重創,哇地一聲噴出一口烏黑的血,噗通跪倒在地。

  他臉上神情劇烈變換,

  最後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攤開,露出掌心裡一枚琉璃令牌的碎片。

  令牌碎片很鋒利,郁錦又握得很緊,斷裂口將他掌心劃出很深的一道口子,鮮血淋漓,可他恍若不覺,死死凝著這枚碎片,慢慢地定格在似悔似哭的表情上。

  他劇烈地喘息著,也不知是痛極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眼尾漸漸泛起一點水光,許久,一滴水珠子從他眼角滑落,啪嗒,輕微一聲響。

  落在了碎片上。

  血色被暈染開了一些,但這滴水珠實在是太微小,很快被血色吞沒,再無痕跡。

  郁錦倏地握緊了手,他閉了閉眼,呼吸急促了兩下,正要站起身來,指縫裡忽然流瀉出溫柔的白芒——

  他猝然睜大了眼。

  白芒從他指縫裡艱難地鑽出來,郁錦下意識又鬆了手,這下白芒輕鬆多了,很快散出一大團,落在他面前。

  又飛快地在郁錦面前凝聚成了一道奇異的幻影。

  人身,魚尾,背生雙翼,配著一張俊朗的面容,似曾相識的熟悉。

  郁錦愣住了,一時忘了別的動作。

  魚尾動了動,幻影朝著郁錦遊動一步。

  爾後,雪白的羽翅舒展開來,溫柔地抱住了呆愣中的少年。

  「小錦。」幻影開了口,笨拙地安慰,「別哭,我在這裡。」

  ……

  郁錦這邊發生了什麼,沈微雪兩人無從得知。

  雲暮歸恢復了靈力,帶著沈微雪跑得飛快,跑了足足一刻鐘,確認身後全無動靜,才停下來:「師尊?」

  他鼻翼翕動,忽然覺得那股子熟悉的果香越發濃郁,從沈微雪身上散發出來。

  他愣了一下,立刻轉頭看沈微雪。

  沈微雪呼吸有些壓抑,半眯著眼看過來時,眼尾莫名有些泛紅,他緊抿著唇,眉頭輕蹙,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

  雲暮歸一顆心頓時提得老高,他擔憂之下,只以為是方才沈微雪與郁錦劇烈對戰,引發了舊疾,他扣著沈微雪的手腕,想也不想地就打算渡靈力。

  然而靈力剛渡去一絲,就被沈微雪轉了轉手腕,拒絕了。

  「不是舊疾復發……」沈微雪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沉沉呼出一口氣:「可能比舊疾稍微那麼難搞一點。」

  他冷靜道:「我喝了杯果酒。」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