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這一聲低低的「沈白」很快湮滅在吵鬧之中。

  一片混亂過後,眾人緩過神來,那姓陶的年輕仙修捂著手臂,由他師弟扶著,勉強站穩,臉色蒼白,污黑血跡從他指縫間流下,散發出腥臭味。

  他已經吃了兩粒清心驅邪丹了,但不知為何,向來很好用的靈藥,今日許久都沒起作用,他仍是頭腦發昏,眼前恍恍惚惚的,只勉強能看清人影。

  另一旁,新娘子由新郎半扶半抱著,妝容狼狽驚魂未定,猶自流淚,害怕地瑟瑟發抖。

  為首的年輕仙修驅動靈力,仔細替她祛除了衣擺上殘留的黑霧,才鬆了口氣,安慰道:「沒事了。」

  那新郎是個憨厚老實的男人,聞言立刻連聲道謝,下一瞬就要跪下行大禮,年輕仙修連忙側身避過,虛扶了一下,不敢受他的禮:「是別的前輩出手相助……」

  年輕仙修說著,也轉過身去,打算向方才出手殺邪崇的前輩道謝。

  方才那三聲琴音,琴意凜然靈力深重,略微一感知就知曉非等閒之輩,所以他這聲「前輩」喊得毫無壓力,不過等他看清了旁邊的人,還是震驚了一把。

  「……是無、無琴仙君!」他因為太驚訝,連稱呼都喊得磕磕巴巴,話音落下覺得失禮,趕緊行了個晚輩禮:「晚輩長秋宗徐寧,多謝無琴仙君出手相助!」

  其他兩個年輕仙修也認出人來,當即也是一人一個鄭重的晚輩禮:「晚輩陶林、衛宇見過無琴仙君!」

  他們都這麼大反應,那對新人是普通百姓,不懂這許多,只聽懂了「仙君」兩個字,心知是厲害人物,也稀里糊塗地跟著道謝:「多謝各位仙君救命之恩……」

  各種道謝聲參差不齊,抱琴而立的藍衣人神色寡淡地受了,目光漠然地看著顯然是三人之首的徐寧,緩緩道:「第四次。」

  隱在酒館門邊沒出去的沈微雪眉梢輕動。

  徐寧好似沒聽懂,他面色露出輕微疑惑,怔愣了一下,下意識接話:「第……第四次?」

  那最小的師弟,也就是之前出聲喊陶林小心新娘的衛宇想到了什麼,試探著問道:「仙君是說鎮上的親事?最近鎮上好像是辦了那麼三四回親事了。」

  衛宇轉頭看兩位新人,兩位新人迷茫回望,那新郎道:「我和雲妹青梅竹馬,婚事早早就定下了,這段時日都在準備……沒太留意別人家。」

  他不太確定道:「不過這個月良辰吉日還挺多的,有別人家成親……也不奇怪。」

  兩位新人轉頭看周圍鎮民,結果周圍鎮民看起來一個比一個茫然,紛紛作回憶狀。

  「有嗎?這個月這麼多人成親嗎?都有誰啊?」

  「也許有,我覺得這個月我手頭闊綽了許多,說不準就是撿喜錢撿的……」

  「我怎麼沒啥印象……嗨,年紀大了,不記事了。」

  居然沒一個人有確切答案的。

  一片竊竊私語中,徐寧不解地看向無琴仙君,不知對方提及這個用意何在,他正欲開口詢問,藍衣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浮冰碎雪,凍得他一個瑟縮,話就問不出來了。

  無琴仙君沒再管他們,轉身徑直朝酒館走來,沈微雪見狀默不作聲地往裡退了幾步,在桌邊坐定,等著見老朋友。

  那幾個年輕仙修有心想跟上,又互相望望,都不太敢——無琴仙君的孤傲冷淡是出了名的,他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仙修,哪裡敢打擾前輩。

  就這麼猶豫間,有個老頭忽然拄著拐杖走出來,往他們深深一揖,懇求道:「三位小仙君,老頭子家裡鬧了鬼,不知……」

  二十來歲的年紀,正是滿心正義等著懲惡揚善的時期,那三個年輕仙修聽見還有邪崇出沒,當即壓下了旁的心思,仔細詢問起來。

  這一切就和酒館裡的兩人無關了。

  無琴仙君懷抱古琴,漠然落座,剛坐穩,面前便推來一杯熱茶。

  沈微雪隔著一縷裊裊熱氣,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同樣準確無誤地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遲意。」

  知曉了記憶中的微雪仙君就是自己之後,沈微雪對這些舊友故交的態度就更隨意了些。

  「又是逃婚出來的?」

  沈微雪朋友很多,但真正能讓他推心置腹的其實也就幾個。

  面前這位算是其中之一。

  遲意,淮州遲家的嫡系大公子,修琴道。

  修仙道上除了各大修仙宗門,還有許多修仙世家,遲家便是這些修仙世家裡數一數二的存在。

  而遲意則是遲家年輕一輩里最出色的人。

  也是遲家家主。

  遲意小時候過得悽慘又狗血,親娘早逝,親爹不愛後娘苛待,還險些被陷害廢了靈脈,後來百般艱難,才將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奪回來。

  因著這番經歷,他養成了如今冷漠寡淡,生人勿近的模樣。

  遲意修琴道,本命武器是一把無弦琴,名叫「無琴」,故而世人都稱他為「無琴仙君」——這名號,聽起來就很無情。

  他也確實如此,只痴心修煉,無意其他。

  沈微雪會和遲意認識全是意外。

  當時兩人陰差陽錯之下,一起進了個極為兇殘的秘境,聯手出來後,惺惺相惜,於是在沈微雪的邀約下,遲意同意去酒樓里小酌兩杯。

  幾杯酒下肚,遲意忽然定定地看過來,語調平緩地問:「你我合籍成道侶,如何。」

  沈微雪:「……」

  沈微雪猝不及防被求了個親,難得錯愕片刻,啼笑皆非地斷然拒絕:「一見鍾情?倒也不必。」

  遲意「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別樣情緒。

  沒有失意難過,也沒有意外不甘,總之平靜得仿佛他剛才只是說了句今天天氣很好。

  也就那時候沈微雪才知道,遲意看起來不聲不響,居然是逃婚出來的。

  早在遲意還沒出生時,遲意親娘和知交閨蜜指腹為婚,就將他的婚事給定下了——是個比他年長三歲的哥哥。

  遲意一心修煉無心情愛,自然拒絕,誰知對方窮追不捨花樣百出,遲意心煩之下,乾脆離家出走。

  一走就是好幾年。

  這幾年沒見,好像也沒聽到遲家家主大婚的消息。

  沈微雪懶洋洋地晃了晃茶杯,看裡面原本卷著的茶葉鋪了開來,他的笑容也隨之漸漸舒展,調侃道:「遲大公子什麼時候才能請老朋友喝杯喜酒?」

  遲意冷漠地看著他,半晌動了動唇,言簡意賅:「你我合籍,隨時能喝。」

  ……這人還沒放棄呢。

  沈微雪忍不住扶額笑起來,他以前也問過遲意找他合籍的緣由,當時遲意說的是覺得他灑脫恣意不會纏人,兩人合籍,當個名義上的道侶,遲意只需躲掉難纏的婚約對象,不會干擾沈微雪生活。

  「不了。」沈微雪抿了口茶,止了笑意,本想說點別的,話剛要脫口,心念一動,鬼使神差地又接了一句:「……有主了。」

  話音剛落沈微雪就覺得有些耳根發熱,心說他也傻了,和遲意在這瞎說什麼呢,趕緊掩飾性地輕咳兩聲,裝作無事發生,飛速轉移話題:「你怎麼在這?」

  「路過。」

  遲意神色不動,仿佛沒聽見沈微雪方才匆匆掠過的下半句。

  沈微雪聽遲意沒注意那句「有主」,不動聲色地鬆口氣,將耳尖莫名的熱意壓下去:「路過?那方才你說的第四次是什麼意思?」

  遲意向來冷淡寡言,從不會亂說話,他重複說了兩回「第四次」,一定別有用意。

  「成親。」遲意沒有賣關子,他垂眸沉吟片刻,緩聲道,「每日一次。今日是第四次。」

  沈微雪一愣,沒聽明白:「什麼?」

  幾句話過後,沈微雪才弄明白遲意的意思。

  遲意三四日前來到這裡,本意是路過打算歇一夜就走。

  他來時,恰巧碰見鎮上的許家大少爺去迎親,四處熱鬧非凡,遲意沒在意,也不願湊熱鬧,逕自避開去客棧里歇息。

  結果許大少爺迎親到他客棧不遠處時,一道黑霧襲來欲拐走新娘,被三個年輕仙修聯手除去。

  事情到這裡,還未能引起遲意的在意。

  既然有人除了邪崇,不必他出手,那他也不用管了。

  遲意視線平靜地從受傷的年輕仙修身上收回,沒放在心上。

  直到翌日清晨,敲鑼打鼓聲響起,將他驚動。

  ——那位許家大少爺,又一次迎親了。

  那迎親隊伍行至客棧不遠處,就有一道黑霧再次出現,捲起新娘就跑,跑到半路被三個年輕仙修攔截,聯手除去。

  打鬥過程中,一位年輕仙修不小心被卷藏在新娘衣擺里的黑霧傷了,傷口上染了邪氣,他匆匆忙忙倒了兩枚清心驅邪丹吃下。

  一切如同夢回昨日。

  而這樣的昨日,遲意在此停留了四天,就經歷了三次。

  沈微雪下意識往門外望去,街上只有伶仃行走的三兩個鎮民,那對新人早就離開了,現在多半都三拜入洞房了。

  每日都成親一回,每次都發生一樣的事情,就沒有人覺得古怪嗎?可方才遲意隱晦提及,那些個圍觀的鎮民卻好似理所當然,沒什麼不同尋常般。

  倒是有個年輕仙修還有點反應。

  沈微雪還欲問什麼,遲意忽然神色一頓,抬眸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來:「該歇息了。」

  沈微雪:「……」

  險些忘了,這位遲大公子向來嚴於律己,無論身在何處都要嚴格遵守作息,該歇息的時候,就絕不會因為別人或者別的什麼事耽擱。

  沈微雪見天色確實不早,也沒奈何,想著明日方便聯繫,乾脆跟著去了遲意所在的客棧,在旁邊也定了間房,跟著一併歇息。

  小鎮裡的夜晚很安靜。

  鎮民們沒有夜間出行的習慣,天一黑就早早回了家,昏暗燈火依次亮起,透著幾分溫馨。

  沈微雪望了一會,便關了窗,合衣上榻打坐。

  緩慢地運轉著體內靈脈間的靈力。

  因為遲意說的事,他心裡存了防備,並沒有完全入定,仍舊留了部分心神警惕著。

  約莫到丑時末,他忽然聽見了叩門聲。

  聲音很輕,敲法有些熟悉。

  沈微雪收斂心神,徐徐睜眼,安靜地聽了兩聲,無聲無息地合衣躺下,裝作熟睡。

  那敲門聲響了一會就停了,片刻後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腳步很輕,輕飄飄的不仔細聽都聽不見動靜,和他腳步聲一樣飄忽的還有他的聲音:「師尊。」

  ——是雲暮歸的聲音。

  沈微雪閉眸不語。

  「雲暮歸」飄至他床榻前,約莫是蹲下了身子,湊了近來,聲音一下子大了些,「師尊,我終於找到你了……」

  它喃喃低語,又重複說了一遍這句話,聲音有些幽怨,呵出颼颼涼氣,直往沈微雪脖子裡鑽。

  沈微雪在它的手碰到自己袖子時猝然睜眼,抬手一擋,微微用力,便推得它飄遠在一米開外。

  沈微雪撣了撣袖上被觸碰過的地方,眸光微沉,顯而易見的不太愉悅,他抬眸瞥了眼不遠處半透明狀、纏繞著絲絲縷縷魔氣的「雲暮歸」,這不愉悅就飆升了一個檔次。

  哪兒來的魑魅魍魎,也敢頂著小徒弟的面容。

  「雲暮歸」站著不動,視線幽幽地看著他,似乎很是傷心:「師尊不要弟子了嗎?」

  「師尊,我終於找到你了……」

  它翻來覆去地念著,好像也就只有這麼兩句話,沈微雪辨認出這是最低等的幻魔,雖然開了靈智,但沒什麼智商,隨便就可以操控。

  沈微雪小心調用體內為數不多的靈力,掐了個追本溯源的小法訣,打在幻魔身上,想反過去探查是誰操控了這隻幻魔。

  然而平日很管用的法訣今天卻失了效。

  那法訣打在幻魔身上後,幻魔渾身一震,陡然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雲暮歸」的面容有短暫扭曲,片刻後不復存在,整個幻魔如融化了一般,委頓在地,成了一灘渾濁惡臭的黑氣,瘋狂地扭動著。

  它冒出咕嚕咕嚕的氣泡,眨眼間就化作無形。

  沈微雪眉心微蹙,緊接著門口傳來更大的動靜——

  一個個幻魔從半開的門口擠了進來,影影綽綽的,全都頂著雲暮歸的面容,目標明確地朝沈微雪撲來。

  一聲聲幽冷的「師尊」重疊交錯,屋裡氣溫陡然下降了許多,有幾分詭異可怖。

  沈微雪臉沉如水,心念一轉,長劍浮白落於手中,他拇指輕推,長劍出鞘半寸,錚然聲想,露出一線寒芒。

  縱然劍靈在沉睡,但浮白本身蘊藏的凌冽劍意,就足以讓那些幻魔畏懼不前。

  沈微雪翻身下榻,衣袂翻飛間,三兩步走到門口,身後幻魔本能畏懼著他,但又好似被什麼逼迫著,不得不跟上來。

  沈微雪頭也不回,長劍仍在鞘,他反手一揮,一道劍意清洌洌卷過,屋裡的幻魔連掙扎都來不及,就消失殆盡。

  然而門外的場景也不太樂觀。

  隨處可見幻魔肆意橫行,飄忽著,滿客棧擠擠攘攘,無數張一模一樣的面容出現在面前,實在叫沈微雪高興不起來,他偏頭看了眼隔壁,喊了聲遲意,然而房門緊閉,裡頭毫無動靜。

  幻魔們吱吱哇哇地擠過來了。

  沈微雪不再猶豫,拔劍出鞘,他沒動用靈力,只將浮白當普通長劍使,好在劍峰上寒芒冽冽,幻魔碰之即消亡。他手腕輕轉,三兩招在幻魔中殺出一條路來,逕自出了長街。

  ……長街上重影無數。

  一張張「雲暮歸」的臉飄過眼前,神情木訥陰冷。

  這是捅了哪個幻魔窩吧!

  沈微雪素來冷靜自持,看見這情景也不由得無名火起,他也不想去追溯操控者了,見了幻魔就殺,乾淨利落,很快清理了一大半。

  此時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四周昏暗一片,只有屋檐下掛著的燈籠亮著燭火,那黯淡的光被幻魔撞得飄飄忽忽,明滅不定。

  沈微雪清理了一條街,微微有些氣喘,長劍斜斜點地,略作支撐。

  長街盡頭是個拐角,沒有燈籠照著,有大片的陰影,剩餘的幻魔就躲在那裡蠢蠢欲動。

  沈微雪輕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手腕一抬,正要一鼓作氣將這最後的魑魅魍魎斬殺乾淨,一道劍意陡然從那片黑暗中破空而出,以冷冽迅疾之勢,將剩餘的幻魔殺了個乾淨。

  沈微雪將要出招的劍堪堪收住。

  這劍意沈微雪很熟悉。

  這天底下能用出這般劍意的只有三個人。

  沈微雪和他的兩個徒弟。

  原本安安靜靜躺在沈微雪袖子裡的小絨球掛墜忽然躁動起來,悶頭悶腦地在裡面一頓亂撞,撞到了袖口時一溜煙跑了出來。

  順著沈微雪的手腕往他掌心裡擠,翻來滾去,使勁蹭著沈微雪冰冷的掌心。

  毛絨絨的觸感很柔軟,隱約還帶著些暖意,沈微雪下意識握住小絨球,安撫似的摩挲了兩下,抬眸望去。

  一道玄色身影從拐角處走出兩步,距離沈微雪不遠處,徐徐站定。

  他半邊身仍舊落在陰影中,玄色衣袂仿佛要和黑暗融為一體,他抬頭,某個角度望過去,面容神情竟和雲暮歸有幾分相似。

  沈微雪怔愣了一瞬,艱難想起來這個二徒弟:「……楚然?」

  念出這名字沈微雪才恍然就驚覺,自楚然取走誅邪令入魔離開凌雲宗後,他居然……

  就這麼把人拋之腦後遺忘許久。

  聽見自己的名字,楚然終於又動了動,他往前了一步,沉沉喚了聲「師尊」。

  隨著他這一步,一道晨光穿破漆黑夜幕,從天際流露出來,給黑沉沉的天地間帶來一絲光亮。

  寂靜了一夜的小鎮隨著這道晨光活過來了,眾人甦醒,各種聲音倏地響起來,鍋碗瓢盆碰撞聲、男女老少說話聲……應有盡有。

  有戶人家的漢子嗓門大,在院子裡活動時,催促聲飄了出來:「快些快些!今天許大少爺成親,據說要一路灑喜錢!等會兒我們都去湊個熱鬧撿一些兒……」,,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