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飛揚,塵土撲面。
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車軲轆轉動的聲音,一輛簡陋馬車進了城來,停在一座小茶館前。
駕車的老漢靈巧地轉了轉手,將韁繩纏了幾圈在手腕上,利落地躍下馬車,伸手敲了敲馬車壁,聲音洪亮道:「客人,到地方了。」
有和他相熟的人從他身邊路過,順口打了聲招呼:「老張,這回又接來了幾個客人啊?」
老張伸手在額頭粗魯地擦了一把汗,道:「一個!」
「這麼少?你往常不是要多等幾個才肯拉進來的嗎?」
瀾城是這片無邊大漠的最後一道關卡,想穿大漠而過的人,必會經由瀾城——當然瀾城也不是那麼好進的,必須要請城裡人帶著,才不會迷路。
老張便是專門帶路的,每天一大早,他就會去最近的城鎮等著接人,不過他愛錢又圖省事,每次都得塞得滿滿一馬車人才肯出發。
老張嘿嘿一笑,老神在在地揣著手站在馬車邊,神神秘秘道:「這位客人很特別。」
路人被挑起了好奇心,也不急著走了,跟著站在一旁,等著看這位神秘的客人。
馬車帘子晃了晃,旋即被一隻素白如瓷的手撩起。
這隻手太好看了,修長又骨節分明,像玉石無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手的主人會是如何的絕色。
路人似有所悟,啊了一聲:「難不成是個大美人……」
特別美到讓老張願意放棄錢財破個例?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看到了一角青色的衣袂,看見了繡著素白暗紋的衣袖,無一不透著清貴。
再往上,又看到了……
一張被白玉面具遮了大半邊的臉。
面具將青衫人上半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弧線優美的下顎,薄唇微抿,色澤淡淡,他平穩落車後,撣了撣衣袖,手腕一轉,也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枚剔透的靈石,遞給了車邊等著的老張。
老張雙手接過後摸了摸,發現成色純粹,頓時眉開眼笑,連連道:「謝謝嘞!客人這邊走,到那小茶館裡,能打探到你想要的訊息……」
他指引著青衫人進了小茶館,旁邊特意停步來看熱鬧的路人頓時啼笑皆非:「……」
原來老張說的特別,就特別在今天的這位客人特別闊綽?
……
小茶館裡,特別闊綽的沈微雪頷首謝過老張的指路,左右巡視了一圈,在最後一張空桌上落座。
這小茶館從外邊看平平無奇,裡頭卻另有玄機。
被刻意空出來的一面牆上,嵌著數枚靈石,投影出各種訊息,俱是簡潔明了的,譬如「玄影石十枚」,「針刺果三顆」,「靈月泉一壺」等等。
廳堂里很熱鬧,十數張木桌,都坐了人,有瀾城本地的,也有外來的普通人和仙修,為的就是這片投影。
沈微雪一邊觀察一邊聽周圍人講話,差不多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這小茶館大概就是個中介場,而那靈石投影則是個任務板。
有需求者發布任務,有能力者去篩選接受,完成後帶著東西來領取報酬。
沈微雪摸清規則後,起身走到櫃檯前。
大半人高的櫃檯後,雲鬢高堆的老闆娘正落筆如飛,也不知在寫些什麼,頭也不抬就毫不留情道:「忙,等著。」
沈微雪耐心等了一會,仍沒等到老闆娘結束,他估摸了一下時辰,已經不早了,不想浪費時間,便抬手屈指,輕輕叩了叩桌面:「勞煩,我想下個單子。」
他聲音清淡,如透徹玉珠在浮冰碎雪裡相碰,又如清洌明澈的泉水流入心間,帶來清爽一片。
那老闆娘聽見叩桌子聲,本來還不耐煩地想罵人,轉而聽見他聲音,罵人的話立刻就咽了回去,滿面笑容地抬頭,熱情道:「客人要……」
看見沈微雪面上的面具,她的熱情又火速降了些,笑容也收斂了幾分:「……下個什麼單子?」
沈微雪看著她瞬息間變了三回臉,頗覺有趣,話音里仍是沉靜:「冰魄花。」
——老闆娘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變了第四回臉。
她錯愕地看著沈微雪,像是不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半晌她掏了掏耳朵,確認道:「你再說一遍,什麼花?」
「冰魄花。」
老闆娘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她嗤了一聲,拒絕道:「你從哪兒來的,在這開玩笑吧……這大漠裡啊,哪裡還有冰魄花。行了行了一邊去別打擾我。」
她揮了揮手,作勢驅趕,沈微雪沒動,抬手將三枚成色純粹的精品靈石按在了櫃檯上,吧嗒一聲輕響,他悠悠道:「定金。」
……?
還是個錢多人傻的中原人?
老闆娘視線在沈微雪的面具上停留了一下,又挪到了精品靈石上,片刻後她果然伸手將三枚靈石攬走,笑容復歸臉上:「行,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就替你登記上了。」
——這人究竟傻不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有錢不賺的才是真傻子。
冰魄花三個字很快顯示出來,被許多人看見,當即引起一片竊竊私語。
眾人一邊閒聊,一邊看不遠處的青衫人——這人剛從櫃檯處回來,牆壁上便出現了冰魄花,猜也能猜到定這任務的人是誰了。
沈微雪任由各種視線落在身上,氣定神閒地端坐在座位上,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茶太濃,水溫太低,不好喝。
他又輕輕將茶杯擱下了。
眨眼間,一個時辰過去。
沒人接下這任務。
沈微雪表面仍舊沉靜,心裡卻思索開了。
他在來之前就知道冰魄花難尋,下這個任務單子只是抱著微渺的希望,看有沒有人撞巧會接。
結果沒有。
如果等到明天還沒有人來接,那他只能自己去找了。
沈微雪還在沉思著,一道清麗活潑的聲音忽地響在耳邊:「中原人——你做什麼要冰魄花啊?」
眼前一暗,那纖細的人影晃了晃,坐在了他對面。
沈微雪回神抬眸,才發現是位姿容艷麗的瀾城少女。
瀾城不屬中原,瀾城人的樣貌與中原人也相差頗大,眼前的瀾城少女鼻樑高挺,眼窩深邃,眼眸不是中原人慣有的烏黑,而是清澈的琥珀色。
她一隻手卷著肩頭紮成麻花狀的小辮子,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沈微雪,眼底有顯而易見的喜歡:「你長得真好看,你叫什麼名字啊?」
沈微雪被她直截了當的言辭怔了一瞬,旋即想起分離前裴向說的,異域人總是比較率真熱情的話,溫和地笑了笑,沒太在意:「我姓沈,單字一個白。你是……?」
「沈白?」瀾城少女念叨了一下這名字,她的中原話帶著很濃的瀾城口音,聽起來音調就有些古怪,她朝櫃檯處抬了抬下巴:「喏,我叫娜依,我娘在那邊。你還沒說,為什麼要找冰魄花呢?」
是小茶館老闆娘的女兒?
沈微雪心念一動,不動聲色地試探:「我聽說,冰魄花會在滿月夜下綻放,能讓人夢見最珍重的記憶。」
這確實是他打聽到的傳說,也是他來這的目的——他始終覺得自己的記憶有缺失,既然無法主動回想起來,就藉助一下冰魄花,看能不能讓補全殘缺。
娜依道:「以前是有這個傳說啦,但是冰魄花都消失很久了,你不知道嗎?自從迦蘭城消失在大漠裡,這裡就再也沒有冰魄花啦……哎呀,你為什麼要帶著這個面具啊,不能摘下來嗎?」
少女容貌嬌俏可愛,每句話尾音里又總是帶著上揚又輕快的語氣詞,又嬌又嗔,聽著讓人心情愉快。
如果是別的男人,大概早就忍不住順著她的心意哄著她開心了。
然而沈微雪對此毫無知覺,只滿腦子琢磨著冰魄花。
「我臉上有舊傷,怕嚇了人。」
其實是因為他這次跑路是瞞著眾人的,對外只宣稱去了藥王宗休養,所以沈微雪不好大搖大擺地頂著原來的面容出來晃蕩,那樣也不安全。
特別是他還騙了某個徒弟……
沈微雪壓下心裡微妙的心虛,狀似無意地引導道:「迦蘭城?」
「是啊,迦蘭城。」娜依自小喜歡漂亮的人和物,雖然沈微雪說臉上有舊傷,但她還是先入為主地覺得沈微雪是個好看的人,更何況沈微雪問的不是什麼秘密,她道:「迦蘭城在很久之前就被大漠吞掉啦,一個人也沒能活下來!」
在這無垠大漠裡,曾有過一座古老的城池,叫迦蘭城。
迦蘭人得天獨厚,吸取明月靈氣,生得極美,而城池外,則長了一大片的冰魄花。
冰魄即明月。
冰魄花在迦蘭人的眼裡,就是皎月的化身,神聖無比的存在。
他們虔誠地守護著這一片花海,而這片花海在滿月之夜,便會回贈他們一片綺麗夢境——他們會在月色里,夢見最珍貴、最歡喜的記憶。
迦蘭城和迦蘭人,明月與冰魄花,遺世獨立了許久。
直到某一天,突如其來的風沙呼嘯著將這一切深深掩埋。
從此大漠成了荒漠,再無迦蘭城,也再冰魄花。
這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娜依對這遙遠的傳說並沒有什麼別的感想,她歪著頭,對面前這青衫男子更為在意。
瀾城人骨骼偏壯實,很少有這麼清瘦勻亭的男子。
娜依很心動。
她沒那麼多扭捏,心動了就立刻行動,興致勃勃地問:「你別找冰魄花啦,我很喜歡你,你要不要留下來和我一起過呀?」
她久久得不到回應。
沈微雪套話套了個七七八八後,正反覆思量,一時沒留意娜依在說什麼。
娜依等不到回應,皺了皺眉,探身向前,伸手在沈微雪面前晃了晃:「沈白!」
她的手湊得太近了,沈微雪本能後仰了一點,避開,才道:「怎麼——」
他話還沒問完,小茶館門口傳來耳熟的洪亮笑聲,沈微雪下意識抬眼,只見早上才見過的老張又眉開眼笑地走了進來,一邊回答身邊人的問話:「不去了!老張剛賺了三塊精品的靈石,今天就休息吧!」
在這偏遠的小城池裡,精品靈石屬實難得,可能好幾年都見不著一塊。
周圍人立刻羨慕地哇聲一片,有人問:「老張,今天這麼多大方客人啊?」
老張熟稔地在一個空位上坐下,翻過一個乾淨茶杯,一連倒了兩杯茶喝下肚,才心滿意足道:「也就兩個,一個給了一枚。」
他頓了頓,又道:「另一個就有些奇怪了,他看見我在把玩靈石,忽然湊過來問我那是從哪裡來的,我說是上一位客人給的,他便說要用三枚來換。」
他樂得拍桌:「我當然是答應了,這下就賺了三枚呢!」
周圍人又是一片羨慕的哇聲。
沈微雪倏地一愣。
他身上的靈石,包括給老張當報酬的那一枚,都是從凌雲宗帶出來的,品質是上乘,但除卻品質,並沒有別的特殊之處。
誰這麼大虧本要換他一枚靈石?
還是跟他一樣,是外來的?
他的視線停留在老張身上,還在不明所以,老張哎了一聲,忽然朝門口揮了揮手,隨即笑呵呵道:「哎呀看!正說著呢,人就來了——說來這位客人可厲害,我早上只拉了一位,他來晚了,沒拉成,他就自己來了!」
居然有人能獨自找到來瀾城的路,老張還是很驚奇的,他轉頭和旁人繼續聊這事。
而沈微雪順著他隨手一揮,望見了踏入小茶館的青年。
——啊???
——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看見和雲暮歸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啊!
——不不不!
——為什麼會在這裡看見剛騙完的徒弟啊!
有那麼一瞬間,沈微雪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他甚至連呼吸都不自覺輕了幾分,生怕呼氣重了,會被青年注意到。
然而事不遂人願,他在望著門口那白袍青年緩步進來,對面坐著的少女娜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忽視,終於受不了了,面帶嗔怒,拍了拍桌子,大喊了他一聲:「沈白!我在和你說話呢!」
少女聲音清脆悅耳,一下子壓過了旁人的竊竊私語。
在嘈雜的小茶館裡格外清晰,也格外順暢地傳入了門口青年的耳中。
沈微雪心頭一個咯噔,來不及收回視線,就和偏頭看來的青年對望上了。
沈微雪腦袋瞬息空白:「……」
他立時倉促地轉過頭,假裝無事發生,強作鎮定地問娜依:「抱歉,我方才走了走神,你說了什麼?」
青年平靜又沉穩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清晰可感知,看得沈微雪縮在袖子裡的手都不由得蜷了蜷指尖,虛虛握拳。
認不出來的,一定認不出來的。
明知道自己帶著面具,又換了身裝束,對方不可能認出他來,沈微雪還是有些心慌。
這是剛騙了人跑路,轉頭就和人迎面撞上的心虛。
好在他的偽裝應當是很成功,雲暮歸的視線並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便又緩緩移開。
像見了個陌生人,毫無波動。
沈微雪緊繃的心弦漸漸鬆了下來,緩慢地鬆一口氣,松到一半時,娜依沒注意到他的異常,執著又不依不饒地問:「我說我喜歡你啊!你要不要留下來呀?」
沈微雪:「……」
幾乎是娜依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他感受到原本已經離開的視線,又準確無誤地重新落回他身上。
恍恍惚惚中,沈微雪仿佛夢回前世學生時期,大概就是上課時老師在抽點問題,他不會,正千方百計地躲著老師的目光。
結果同桌突然沖他說了句話,成功將老師吸引了過來。
……就有點絕望。
沈微雪脖子僵硬,他目不斜視地望著娜依,看見對方理所當然的喜歡,想也不想地道:「我有喜歡的人了。」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