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雲暮歸熬藥的時間算計得很好,沈微雪喝到嘴裡時,溫度剛剛好。

  為了保持藥效,靈藥里不能加糖,苦得人舌頭髮麻,若是平時,沈微雪可能會竭盡所能地拖延一下,然而今天他捧著藥盅,卻是一聲不吭,乖乖地喝著。

  身上披著件白絨大氅,是雲暮歸替他披的。

  披完就退到了顧朝亭他們身後,默不作聲地站著——在場四人里,和沈微雪關係最親近的人是他,距離離得最遠的也是他。

  沈微雪心不在焉地咽下靈藥,舌尖被苦到失去知覺,他忍了又忍,沒忍著,悄悄抬眸看了眼雲暮歸。

  青年站在不遠處,安靜地凝視著他,與他視線相對時,眸光輕輕動了動,幽深的眸底里隱約泛起一絲熟悉的冰藍色。

  沈微雪心頭無端多跳了一下,立刻想起魂修時淪陷在對方純粹漂亮的眸子裡,無法自拔的情形。

  這狼崽子看起來乖巧溫順,卻一向很懂得利用自身優勢。

  他欲蓋彌彰地收回了視線,若無其事地繼續低頭喝藥,只是心裡再也寧靜不下來了,雲暮歸的視線很平靜,卻莫名的炙熱又充滿無聲的壓迫,逼著他不斷回憶起……

  打住,不能想。

  藥盅快要見底,沈微雪匆匆幾口喝完,將藥盅遞給謝予舟放去桌上,用溫水漱了口,眉頭蹙了好一會才勉強壓下苦澀,倦倦地舒了口氣:「……我睡了多久了?」

  嗓子久未說話,聲音有些生澀,他輕咳一聲,舒緩了一下嗓子。

  這些天他一直處於半昏半醒的狀態,唯一比較清醒、有知覺的,便是雲暮歸來與他魂修的時刻,根本分不清晝夜。

  大概睡了……七八天?十來天?

  沈微雪隨意估量了一個數字,覺得應該差不多。

  然而謝予舟只心有餘悸地搖了搖頭,嘆口氣,道:「師兄,你睡了三個月了,比試大會都結束了。」

  三個月?

  竟然有這麼久?

  沈微雪一愣,微微錯愕:「這麼久?」

  他旋即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問:「那那天……」

  沈微雪斟酌著言辭,想問問他在比試高台上昏迷後都發生了什麼……雲暮歸爆發妖氣險些殺了對手,他千鈞一髮之刻拔劍擋了,牽動舊疾,暈倒當場。

  哪一件拎出來都是很要命的事。

  不過看雲暮歸如今還好端端站在這裡的樣子,應該沒什麼大礙……等等。

  沈微雪驀然想起來一刻鐘前剛冒出來的猜測,忽然有些遲疑,雲暮歸是重生的,他突然爆發的妖氣,會不會和這事有關?

  這兩者之間像是牽連了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沈微雪本能地覺得它們之間有關聯,但仔細想想又怎麼都想不出解釋。

  他只能暫時按下疑慮,聽謝予舟講後來發生的事:「師兄出手救了人,將大家的注意都吸引過去了,雲師侄後來也及時收斂了妖氣,無甚大礙……有隔離屏障擋著,沒人察覺不妥,只當雲師侄是危急關頭突然爆發,一時失手。」

  謝予舟慢慢地將後續發生的事情樁樁件件都講了出來,沈微雪聽見雲暮歸沒暴露半妖身份,下意識鬆了口氣,旋即一些曾被無意遺漏的細節悄無聲息地浮了上來。

  顧朝亭和謝予舟……都知道雲暮歸的真實身份。

  之前沈微雪沒當一回事,現在想想,哪兒都透著不對勁。

  謝予舟還好,性子跳脫散漫,對妖物的憎惡情緒不至於太極端,但顧朝亭……顧朝亭身為一宗之主,事事必要顧全大局百般思量,怎麼會在明知雲暮歸半妖身份的情況下,還允許他留在凌雲宗呢?

  這不是往凌雲宗埋了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弓單嗎?

  沈微雪只能將之歸結於是原身很在意,顧朝亭才會看在自家師弟的面上,對雲暮歸如此寬容。

  那麼又有新的問題了。

  原身若是這麼在意雲暮歸,為什麼後來又要手刃徒弟,雙雙走上絕路呢?

  有些猜測若隱若現,偏生缺了個鉤子將它們鉤出來。

  沈微雪失神片刻,正努力思索,撥尋真相,謝予舟的聲音忽然停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地扯了扯沈微雪袖子,喊了聲「師兄」。

  沈微雪回神,露出疑惑的神色,無聲地問他怎麼了。

  謝予舟吞吞吐吐,好像不知該怎麼說。

  沈微雪心裡泛起不祥預感。

  沉默許久的顧朝亭終於再次開口,溫和又充滿安撫道:「微雪師弟,還有一樁事,牽扯到了楚然師侄……嗯,你冷靜些莫著急。」

  他頓了頓,緩聲道:「說起來這事,也是我的疏漏……你可還記得比試大會上有個彩頭,誅邪令?」

  連顧朝亭都這麼拐彎抹角地講話了,沈微雪原本只以為楚然是閉關或者下山了才沒來,現在心頭不詳越滾越大。

  心知多半是楚然出了事,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乾脆利落道:「我知道。師兄,你直說吧,我沒事。」

  顧朝亭見他神情尚平靜,嘆了口氣:「楚然師侄在比試大會上得了個名次,剛好將那誅邪令取走了。然後他受誅邪令影響……在半夜裡悄悄入魔了。」

  沈微雪聽著前半句還覺尚可,問題不大,聽完後半句,頓時兩眼一黑:「……什麼?」

  他的手揪緊了錦被,一時搖搖欲墜。

  就……

  就尼瑪……離譜……

  他都收了……什麼徒弟……啊……

  謝予舟大驚失色,生怕他暈過去,連忙扶著他肩頭安慰道:「師兄別急,楚師侄剛離開不久就被發現了,我們都派了人去暗中尋找……」

  他本意是想讓沈微雪安心,然而沈微雪聽著,卻是越發暈眩。

  還跑了……

  這是天道見雲暮歸始終不黑化入魔,轉而對他另一個徒弟下手,讓他另一個徒弟來走反派路線了嗎?!

  裴向終於看不下去了,伸手將謝予舟微微一攔。

  這段時間裴向一直住在凌雲宗,救治沈微雪,這些事並沒瞞著他,他全都知道,包括雲暮歸是半妖。只是他顧忌這是人家宗門裡的事,不好插話。

  直到見沈微雪情緒不太妙,他才出口阻攔。

  「行了行了,沈兄剛醒,還需要休息……等過幾日情況穩定了再來說這些,先讓他安心歇息。」

  裴向又替沈微雪摸了摸脈象,滿意道:「魂修效果不錯,雲小道友一會兒再替你師尊引導一下`體內的靈力,就休息吧。」

  這種事情,醫修最大。

  裴向一開口,沒人敢反駁。

  謝予舟不敢再多說什麼刺激他師兄,連連勸慰了幾句「不必擔心」,便也只能和顧朝亭裴向一起離開,剩下雲暮歸留在屋裡。

  沈微雪才剛從二徒弟入魔的打擊里緩過一口氣,一回神屋裡空蕩蕩剩了個大徒弟,目光灼灼的看著他。

  又是一重打擊。

  沈微雪勉強打起精神,努力如往常一般,喊了聲「阿歸」,苦笑一聲,惆悵道:「我上回還這麼嚴厲地不許你再做這些事,可到頭來還是要依靠你,實在是……很抱歉。」

  他擺出無比失落的模樣,微微垂了長睫,眼角餘光落在雲暮歸身上,見對方終於動了,緩步走來,一顆心登時提得老高。

  雲暮歸會攤牌嗎?

  他要怎麼應對?

  沈微雪提心弔膽了片刻,青年走至他床榻邊,伸手勾住了他大氅的系帶,輕輕一扯,便將系帶解開了:「是弟子連累了師尊,這些都是弟子該做的。」

  雲暮歸手腕一轉,就要將大氅取下來,沈微雪下意識抬手揪住領子:「怎麼了?」

  「為師尊疏導靈脈。」青年聲線坦蕩,神情溫順一如既往,平靜溫和的視線落在沈微雪身上,看的沈微雪差點兒都要以為之前半昏迷中聽見的話是他的錯覺了。

  但旋即他意識到什麼,揪住了大氅不放:「……不用,我現在挺、挺好的。」

  雲暮歸低聲道:「師尊不必擔心,只是疏導靈脈,不是……魂修。」

  他一臉正經,語調平穩,唯獨「魂修」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藏著什麼微妙的意味。

  沈微雪猶豫了好一會,才慢慢鬆了手。

  雲暮歸果真說到做到,只是替他疏導靈脈,手規規矩矩地攬著他的肩,沒有一絲一毫地逾越。

  只是這樣,沈微雪越發不自在——因為想逾越的人是他。

  雲暮歸的懷抱太溫暖了,這三個月來無數次魂修,讓他對這個懷抱印象深刻。他的理智在瘋狂告誡他不要亂來,這可是他的徒弟啊,然而他的身體卻遵循本能,自發地依偎了過去。

  靠近一點。

  再靠近一點。

  靈力流轉靈脈間,溫柔地修補著他的創傷,微微發熱。

  沈微雪在昏昏然然中腦袋無意識地搭在了雲暮歸肩頭,倏地一怔,回過神來,又微微坐直了身子。

  要命。

  他咬了咬舌尖,咬出一絲痛感,勉強清醒了些,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胡亂找了個話題:「這幾個月……」

  話頭剛起,沈微雪就察覺不妥,但話已出口也不好改,只能硬著頭皮說完:「……實在是辛苦你了。」

  雲暮歸溫和道:「師尊言重,這幾個月算不得什麼。」

  靈力漸漸順到沈微雪手腕處的靈脈,這裡有一處傷得格外重,雲暮歸的手便緩緩下移,準確無誤地扣住了那越發清瘦的手腕,細心細緻地引導靈力,「師尊很乖。」

  很乖……

  小狼崽子怎麼把他早些年的口頭禪學過來了。

  前幾年他哄小徒弟給他摸毛絨絨的時候,就喜歡喊乖徒徒。

  沈微雪莫名耳熱,低眸又發現身上裡衣換過,不是昏迷前穿的那一套。

  他默然一會,不是很想問是誰給他換了。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滿室寂靜,逼得人心頭越發惴惴。

  沈微雪胡思亂想,將所有訊息都翻來覆去地研究了一遍,都沒能理解雲暮歸的意圖。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雲暮歸重生而來,是想找他報仇的,可思來想去,沒想到雲暮歸做過什麼傷害他的事。

  那,難道雲暮歸是想來續一續師徒情?

  可沈微雪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魅力,能讓前世被穿心一劍傷痛至死的人放下仇恨。

  還有原身那些莫名其妙的記憶。

  沈微雪定了定神,轉念又想起了突然入魔的另一個徒弟……他沒看完原書,也不知原書里有沒有楚然這個人,是個什麼身份。

  遲疑了一下,他狀若無事地嘆氣道:「也不知小然怎麼樣了……」

  他不能確定雲暮歸重生的具體時機,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猜測著雲暮歸或許前世知道楚然這人。

  然而雲暮歸只簡單道:「師尊不必憂心。」

  沈微雪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想起平時雲暮歸和楚然關係不錯的樣子,抿了抿唇,盡力地往楚然身上引。

  他絞盡腦汁地引話題,試圖試探出什麼來,然而由於姿勢問題,他並不能及時看見雲暮歸越來越冷沉的臉色,也不能看到每每聽見楚然的名字,便會幽冷一分的眸。

  直到後來他的唇忽然被一隻手指抵住。

  溫熱的指腹上帶著薄繭,是練劍練出來的,覆在柔軟的唇上,帶來異樣的觸感,沈微雪乍然止聲。

  「楚然師弟不會有事的。」這抹溫熱的主人很快出聲,平靜里像是翻滾著驚濤駭浪,「不過弟子卻有一個問題想問師尊。」

  「顧師伯和謝師叔,之前都曾分別問過弟子,若真到那一步,願不願意與師尊合籍成道侶。」雲暮歸輕聲道,「弟子的回答是願意。只是不知道……師尊的答案。」

  ……

  「所以呢?師兄答應了嗎——哎呦。」

  謝予舟捂著腦袋,身子微微後仰,躲開了沈微雪的摺扇敲擊,又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沈微雪終於能下榻了,日子好像恢復了過往的平靜,謝予舟話是抱怨的,音調卻是難掩的歡喜,「師兄,疼。」

  沈微雪沒好氣道:「活該,誰讓你們胡亂問這些問題?」

  謝予舟嘟囔道:「我們只是擔心……」

  他尾音漸消,沒說擔心什麼,自然而然地轉了話頭:「說實話,雲師侄確實是不錯,這幾個月基本都是他在近身照顧你,我以前擔憂他是半妖,妖性難泯,可能會傷害你,現在想想,他算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了。」

  沈微雪道:「你也知道是個孩子。他是我晚輩,向來敬重我這個師尊,輩分擺在這裡,有些事就不太可能……」

  他嘆了口氣,目光溫和了些:「我知道你和師兄都是擔憂我,我並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只是我和阿歸之間的事,就由我們自己解決吧。」

  雖然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沈微雪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

  謝予舟嗯了一聲,算是應諾,又小聲嘀咕道:「晚輩怎麼就不太可能……」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話語微妙的一頓,臉上不自覺飄過一絲微妙的不自然,稍縱即逝,旋即道:「既然師兄心裡有數,我們就不多插手了,總歸是站在師兄這邊的……師兄今天找我來,還有什麼事嗎?」

  沈微雪沒留意到謝予舟的前半句,他低頭,視線停駐在手中的長劍浮白之上,又緩緩挪到劍柄處。

  ——那本該有個劍墜的地方,如今空蕩蕩的。

  他輕吸一口氣,若無其事地將浮白放在桌上,隨意道:「也沒什麼,就是看見浮白沒劍墜……想給它系一個,沒找著相配的,來問問你那有沒有。」

  謝予舟啊了一聲,看了眼沈微雪,臉上有些許驚奇,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能的事情,道:「師兄怎麼突然想給佩劍系劍墜了?」

  他低頭看了眼長劍浮白,看見那用來穿玉墜的孔洞,頗覺稀奇:「師兄以前不是嫌棄礙事,從來不肯掛劍墜的嗎?」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