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那些過往

  祂確實是真實存在的生命,哪怕祂龐大到只能將自己的身軀藏匿在生物難以想像以及理解的時空里,哪怕祂像一台精密運轉的儀器,每一個齒輪都嚴絲合縫,從未出錯,哪怕祂唯一所能感知到的情緒就是平靜,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情緒的話,你可以用很多詞來形容,冷靜,冷酷......

  隨便什麼,但祂從不會因為什麼而動搖,也不會因為什麼而感到痛苦。閱讀

  但在漫長的時間中,祂開始生出了微弱的好奇心,這點奇妙的情緒比起其他的部分,就如同一粒種子之於大海那樣渺小,但祂開始發生細微的變化。

  這是祂淪陷的開端。

  誰能相信呢,竟會有人將神明拉下了神壇。

  ......

  他從混沌中醒來的時候,首先感受到的就是痛苦,龐大到難以承受的痛苦,仿佛無邊海浪一般洶湧而來。

  身體似乎很龐大,龐大到連這樣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痛苦都被鈍化了。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感受到的視野是宇宙層面的,但很快,他本能的將視線投向了一顆水藍色的行星,鎖定了一個點,當看到熟悉的房子的時候,他潛意識裡就意識到了,這是過去,這是已經發生過的景象,這是保存在時間之中的影像,這是已經既定的事實。

  有時候他是會這樣的,這是他過於年輕的緣故,在「睡眠」過程中有時候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會「看到」過往的時間裡封存的影像。

  但還沒等到他將視線移開,回到正確的時間,他在自己還未察覺到的時候就已經是人類的形態了,這也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他曾經在某個時間化身為有翼的龍,在天空中跟著同類翱翔,他曾經化身海洋里的鯨,玩鬧一樣躍身擊浪,掀起數十米高的浪花,但他從未化身過人類的形態,他站在房子門口,難得的開始感到迷惑。

  這時候房門被打開了,從裡面出來一個青年,青年眼睛裡還帶著勃勃生氣以及些許的不安。

  青年從他的面前走過,靠的很近,近到他能聞到對方身上洗髮水的味道,幾乎是立刻,他的視線就無法移開了,如果不是他還記得這是過去時間裡的影像,他可能會立刻上前去搭話,事實上他也確實跟了上去,他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仿佛一尊雕像擁有了生命,頓時鮮活了起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這對他來說是非常罕見的狀態,壽命的拉長讓他的情緒變化也非常緩慢,緩慢到接近於無的地步。

  他跟著青年的腳步去咖啡館,去廣場餵鴿子,去房子裡的花園裡栽種玫瑰,跟在青年身後,去做什麼他都感到愉快且幸福。

  他知道了青年的名字——顧青池,從此連這三個字眼對他來說都有了不一樣的含義。

  但是等到顧青池第二次向社區的保安介紹自己的時候,他才察覺到,顧青池被時間囚禁了,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沒有朋友,顧青池獨自一人被囚禁在時間裡。

  如果說時間就是一條河流,那麼顧青池就被透明的玻璃罩好好的圍了起來,時間在顧青池身上都是扭曲無效的,這是他以及他的同類才擁有的權柄。

  有一名同類,用時間囚禁了顧青池。

  顧青池很努力的活著,他開始喜歡自言自語,他會跟自己說話,說出今天一天的行程,他每一天都規劃好,他三餐健康,並且保持一定的鍛鍊,但從某一天開始,顧青池嘗試著喝酒,並且迅速變成了酗酒,話也越來越少。

  時間一點點推進,他眼睜睜的看著顧青池一天比一天沉默,顧青池再也不去咖啡館,也再也不去廣場餵鴿子,整個人就如同花園裡的玫瑰一般枯萎。

  顧青池蜷縮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眼睛裡仿佛都是灰白的。

  他坐到沙發上,試探著將自己的手放到顧青池的手上,相觸的那一瞬間,顧青池的影像波動了一下,他什麼也沒有握到,這是正常的,他看到的顧青池是過往時間裡的影像,但他握空的那一剎那,心底湧上來了莫名的失落。

  顧青池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躺在那裡,闔上了眼睛,將手腕橫在眼睛上,連帶著擋住了小半張臉,沒什麼動作,偏偏給人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然後就不動了,只有胸膛細微的起伏還傳達他存活著這個事實。

  顧青池在慢慢死去,他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一直以來,死亡這個字眼,對他來說並沒有別的什麼意義,他經歷過那麼漫長的時間,見過無數消亡,從不曾感到過波動,生命的誕生跟消亡在他眼裡並沒有什麼不同,都只是一個自然的過程。

  但現在,他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所帶來的恐懼。

  躺在沙發上的顧青池動了一下,將手腕移開,側了一下頭,視線慢慢的聚焦在茶几上的一瓶安眠藥上。

  他看著這一切,內心有什麼地方狠狠抽動了一下。

  不應該是這樣的。

  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核心傳來難以忍受的陣痛,這份痛苦來的太突然,突然到他隱藏在某個地方,難以注視難以觸摸的龐大身軀開始顫抖著蜷縮起來。

  無數的記憶猛然從腦海深處湧來,跟他度過的漫長時光來相比,這些記憶並不值一提,但每一段都很讓人難忘,就好像是一片黑白裡面突兀的色彩。

  他抬起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他想起來了,囚禁顧青池的人,就是他啊。

  無數的片段塞進他的身軀里,然後就從靈魂深處產生撕裂一般的疼痛。

  不斷有記憶湧上來。

  伴隨著這些記憶而來的是他幾乎無法承受的痛苦,他經歷過顧青池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車輛的呼嘯聲,浴室,西餐廳,狸花貓,滾落在地上的空藥瓶,報紙上娛樂圈裡風頭正勁的新星自殺的新聞……

  最後湧現出來的是一個片段,是某一次失敗的回溯里讓他靈魂都感到撕裂的片段。

  工作室里,光線很暗,顧青池坐在沙發上,扭過頭,眼睛很明亮,外面電子屏上,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海報,他對助理說。

  「我的貓死掉了。」

  助理應了一聲,接著忙著排行程,工作室里的人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很忙。

  然後沙發上的顧青池就消散了,在他眼前。

  這些摻雜在一起,構成了無數次死亡跟他曾經歷過的無數次絕望,他一次一次的回溯時間,從無數的可能性中尋找一個可能,一個奇蹟。

  我記得你的無數次死亡,我每一次都想抓住你的手。

  ……

  謝陸嶼是被驚醒的,醒來就下意識的側頭去看顧青池,顧青池正在他旁邊,他翻了個身,抱住了顧青池。

  謝陸嶼睡覺不太老實,像只八爪魚,一碰就軟綿綿的纏上去了,但顧青池平時不喜歡謝陸嶼睡覺老抱著他,顧青池喜歡怕熱,還怕癢,謝陸嶼就努力克制自己,改掉了壞習慣,但也總喜歡挨著顧青池,睡覺的時候一定要碰到顧青池。

  兩個人的氣息交纏在一起,他能感受到顧青池的呼吸,能感受到顧青池的心跳,這才安靜了下來。

  謝陸嶼不自覺的用了一些力氣,抱的太緊,顧青池就醒了,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

  「天亮了嗎?」

  他打了個哈欠又閉上眼睛,往謝陸嶼懷裡鑽。

  「要吃午飯了嗎?我想再睡一會兒……」

  其實這時候還是凌晨,謝陸嶼下巴放在顧青池頭頂,想要開口,卻咽哽了一下,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是濕漉漉的。

  他咳了一下,儘量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但還是有些沙啞。

  「沒有,還早呢,安心睡吧。」

  顧青池從被子裡伸出來一隻手,摸了摸謝陸嶼已經長了一些的頭髮,像摸小乖一樣,謝陸嶼發量很多,但發質偏硬,摸起來手感其實不是很好,顧青池還迷迷糊糊的,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

  「你也睡。」

  謝陸嶼嗯了一聲,忍不住又收緊了一下手臂,顧青池似乎也感到了他的不安,就又順著他的力道往他的懷裡挪了一點,很溫馴的姿態。

  謝陸嶼莫名就感到很安心,他蹭了蹭顧青池,肌膚相貼,然後就低頭看顧青池,看他如何呼吸,看他身體隨著呼吸細微的起伏,仿佛怎麼都看不厭,等到過了很久,謝陸嶼才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句話,輕到仿佛剛剛出口,話語就消散了。

  「我抓住你的手了。」

  顧青池整個人埋在謝陸嶼懷裡,嗯了一聲。

  謝陸嶼有些訝異,他以為顧青池睡著了,而後就舒展了眉眼,一低頭就吻上了顧青池,兩個人交換著呼吸,確認著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