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君行終於鬆開女孩時,凝視著懷中女孩的眸光暗沉得可怕。
漆黑的瞳孔中卻又似跳動著兩團滾燙的火焰,分分鐘就能將人灼燒殆盡。
好像自從那日,在溫泉池邊,見到她……在水中的樣子,就忍不住想要這樣做。
那日她雖然縮在水中,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可是溫泉池水太過清澈。
他本來不想看的,可只是一眼,海藻般的黑髮下,她蜷縮在水下的身體,就毫無預兆地撞進了他的眼裡。
仿佛再也揮之不去,夜裡閉上眼,腦海里就會情不自禁浮現出那副畫面。
陵君行甚至都不知自己從何時起,對她已然沒有對一般女子的排斥。
或許,是因為破廟中,在誤認為她只是個男子時,他就已然抱過她。
或許,是因為新婚之夜,她明明怕他怕得要命,卻還裝出一副鎮定的樣子,甜甜笑著喊他夫君。
再或許,是當日一路策馬疾奔去往安城的路上,她蜷縮在他懷裡,悄悄揪住他的衣袍,不自知地依戀著他。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難以用言語描述。
因了她,生活里似乎多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一如年少時的他,突然撿到了那隻小野兔,在太學裡讀書的時候,聽到老師講到「有兔爰爰,雉離於羅」,便忍不住想到那隻被他養在昭王府的小兔子。
他自小便是個極自律極沉靜的人,尤其在念書時,向來不會因任何人事心生動搖。
然有時他心裡竟也會生出一點期盼,想要快點下學回家,早點見到那隻小兔子,餵它食物,逗它開心。
在遇到她之前,或者說,在大哥和鍾姑娘出事的這些年,他以鐵血手段創建驍騎營,每一日都被軍事、戰事、國事占滿,向來不曾對任何人,生出這樣一點羈絆的溫情。
他曾是不夜都沉冷少言的昭王殿下,是人們欽慕敬仰的驍騎營統帥,是陵國不敗的少年戰神。
彼時他還未娶妃,也不是眾人口中談之色變的殺妻大魔頭。
不夜都貴家對他這個昭王殿下趨之若鶩,費盡各種心思,想要讓自己的女兒嫁入昭王府。
更有阿諛諂媚趨炎附勢者,苦心鑽營了諸多方式,想要討得他的歡心。
有送他名劍的,有送他千里馬的,有送他奇珍異寶的,還有送他美人的。
他一概拒了,連昭王府的門都不讓這些人踏入。
然擋不住有膽大包天的官員,以談事的名義請他赴宴,結果領他進後院時,等待他的不是什麼賓客,而是衣衫輕薄的絕色女子,妖嬈地迎上前來。
或許在那些人的心中,年紀輕輕的昭王殿下,正是氣血方剛之時,就算不愛名劍,不愛千里馬,也定會愛美人。
卻不知,那些女子的靠近,只會引起他下意識的反感與厭惡。
男女之間的親近,在他而言,一度是令人憎惡作嘔,是骯髒至極的。
十年前,鍾盈慘死的那一夜,他雖未親見那一夜的慘狀,卻等同於親見。
那些死囚回到獄中時,用猥瑣粗俗的言語,津津樂道那一夜所發生的一切。
那些刺耳的笑聲,猥褻的字眼,如尖針般,一下下扎著他的心,痛得他幾乎難以呼吸。
那累累的細細密密的傷痕,如烙印般,永遠留在了他年少的心裡。
以至於多年後,仍舊難以釋懷。
鍾盈於他,曾經是姐姐、是長嫂般的存在,有時候,也幾乎是母親般的存在。
他的生母鄧太后,當年只是先帝後宮中一個普通的妃子,生性淡泊,也無心爭寵,一門心思只是投入了吃齋念佛中。
母后對佛祖的虔誠,似乎連他這個兒子也成了累贅。
很小的時候,陵君行就不再跟母后一起住在宮中,而是單獨搬進了昭王府。
平日照顧他的人,只有昭王府的老管事。
父皇忙於國事,母后眼中只有佛祖。
他雖貴為皇子,卻無人知道,他也只是個被爹娘忽略,無人疼愛的孩子。
如果說年少時還有些許溫暖的記憶,那也都是大哥陵承稷帶給他的。
後來,這份溫暖的記憶里,多了鍾盈。
她會牽著他的手,帶他穿行在不夜都的夜市里,為他買各種好吃的零嘴,好玩的玩具。
她會在他生病的時候,為他買來甜甜的果脯。
等他喝完藥,猝不及防地塞一個果脯到他嘴裡,望著他呆住的樣子,開心的笑。
她和大哥會帶他馳騁在秋日的獵場,帶他去爬高聳入雲的積玉山,在山澗的溪水裡嬉笑玩鬧,爬上鑽天的大樹為他摘野果子。
哪怕在自己筋疲力盡時,她也要牢牢牽著他的手,一點點爬上山頂,指給他看清晨里第一縷穿透雲層的霞光……
沐浴著滿身朝霞的鐘姑娘,是他這一生都銘記於心的善與溫暖。
那時鐘姑娘與大哥雖尚未定親,他在心中已將她視作長嫂。
他慶幸他有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幼年時缺失的很多東西,似乎都慢慢地從大哥和鍾姑娘身上得到了彌補。
而這樣好的長嫂,卻永遠消失在了洛城殘忍的那一夜。
大哥雖然活著,卻幾乎不能認得任何人。
先帝不敢相信自己曾寄予厚望的長子變成這般瘋癲模樣,大病一場後,徹底封鎖了大哥的消息。
無論是朝中還是宮裡,沒有任何人知道大哥還活著。
所有人都以為他死在了洛城。
卻只有他和先帝知道,大哥還活著,卻活得生不如死。
先帝不顧朝臣的勸阻,執意舉全國之兵與大秦正式宣戰。
此後十年,大戰小戰不斷,兩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然先帝報仇之心,愈發偏執強烈。半年前,更是不顧大病剛愈,再次發動了對大秦國的戰爭。
這才有了與大秦國的和親,也有了洛城之敗。
其實這場和親……本來是不必由他來娶大秦三公主的。
先帝本來安排要娶親的人,是四弟陵啟肇。
先帝說,「我陵國的太子去娶他們大秦的公主,反倒是抬舉他們了。」
四弟憤激鬧脾氣不願娶,所以後來,他娶了。
只是而今再回頭看,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他和她的相遇,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