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六那日從寺里騎馬離開,為了不暴露小郡主的行蹤,他只能先一聲不吭地被王府侍衛一路追趕。
好不容易甩開了他們,他卻遲遲沒有在必經的官道上等到小郡主。
沒辦法,少主的病情不等人,他只得先放棄,轉而留了口信給小郡主,畢竟他手裡還拿著元神醫給少主的藥呢。
於是他日夜兼程,在抵達南方時,又費了番功夫才找到險些被大雨毀完了的姜家記號。
姜六快步過來,邊上的姜九接過他脫下來的蓑衣,他抹了一把臉,顧不得自己拖著一地的水漬就急匆匆地跟著姜九上樓。
還沒進房,先聽見了一連串的咳嗽聲。
「少主,姜六來了!」
「咳咳……進來。」姜無難的聲音虛弱喑啞,還不等姜六行禮,他已開口問道:
「我不是讓你與姜七待在上京保護滿滿麼,怎麼來了?」
姜六從懷中掏出用油紙包得嚴實的藥瓶子,除了姜無難常吃的百歲丸,還有其他元川新研製的藥,滿滿也有參與。
看見少主就著姜九遞來的水吃了藥,姜六才道:
「其實,小郡主也來了……」
下一瞬,姜無難抬頭,已許久未有過波瀾的眼中泛起了漣漪,「滿滿也來了?在哪兒?為何沒與你一同進來?」
姜六聽見少主這一連串的問題,有些懊惱自己嘴快,且不說不知道小郡主跑哪兒去了,萬一小郡主其實已經被王府的侍衛抓回去了呢?
自己這麼一說,豈不是讓少主白高興一場?
他只得心虛道:「王府不許小郡主出遠門,所以她費了番功夫,估計、估計還要些日子吧。」
姜無難垂下眼,手不由得攥住了被子。
不得不說,他心裡因滿滿前來而升起隱秘的高興,可轉瞬便是難過。
他知道今年會有雨災,也知道倭國會在今年宣戰,所以便想早些過來布置。就算他如今只是一個商人,也仍流有大裕皇室血脈,是大裕子民。
他想盡己所能,讓大裕不至於像上一世那般,因雨災、洪澇、疫病、戰爭……傷亡慘重。
可是,自己的身體來了南方後,愈發差了些。
他本想著,總歸是要死的,死前若能讓大裕多一個人活下來,也算不枉重活一場了。
他喃喃道:「為何要來呢……」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正接過姜九遞來的干布巾擦頭的姜六聽見了,他手下一頓,面色糾結。
「少主,屬下實在憋不住話,有一事想說。」
姜無難奇異地看了他一眼,「你說。」
一旁的姜九看了一眼,便先出去了。
姜六:「元神醫是小郡主的師父,屬下聽他說,小郡主心中並非沒有您,她還曾說過回京要告知王爺王妃與您的婚事,要跟您成親的!她都親自奔波過來尋您了,您就別再躲著她了吧?
再說了,您不是也想迎娶小郡主……」
「真的?」姜無難抬頭,眸子裡仿佛有破碎的光一點點聚攏。
姜六不懂,「屬下不會說什麼大道理,但既然小郡主從……那一個月過後,也一直沒有放棄找您,定是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屋外,姜九掐著時間敲了敲門:「少主,姜六身上一身寒氣,別讓他在屋內久待,免得過給了您。」
姜六回過神來打了個寒顫,「屬下告退。」
姜無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只是點了點頭。
「你若不曾改變,我這輩子死了便死了,無甚可惜;但你變了、來了,若我此刻身死,卻有滿心遺憾……」
他都做好隨時離開這個世界的準備了,但一聽見滿滿的消息,便又貪心地想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
他側首聽外頭雨水滑過屋檐滴落的聲音,感覺像是滴在他的心上,擾得他亂上加亂。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滴在油紙傘上,向四周濺起一片水花,滿滿在傘下,四處打量。
整個街道上鋪了一層水,許多雜物、不知何處斷裂的木頭、帷布等等東西,都漂浮在髒水中,人一走過,就迫不得已濕了鞋子。
兩旁屋檐下蹲了不少衣衫襤褸的災民,或單獨蜷縮,或依偎取暖,一個個瘦骨嶙峋的,因這場雨災而忍飢挨凍。
滿滿看在眼裡,不由得心生憐憫。
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緊緊抱著懷中的女兒,發現女兒睡了好久都未清醒,一摸額頭,燙得立馬縮回了手。
她頓時急壞了,下意識貼著女兒的臉頰,似是企圖將自己的熱量傳遞給女兒,搖晃著女兒的小身軀,哭著喚道:
「燕燕,燕燕醒醒,你怎麼發燒了,都是娘沒有保護好你……嗚嗚嗚……你堅持住,娘帶你去找大夫!」
她說著,便一手擋在女兒頭上,想抱著她衝進雨里。
滿滿將一切收入眼中,連忙靠了過去,裴肆反應很快跟上,將手中的傘時刻撐在她頭上。
「這位嫂子,我會些醫術,我幫小妹妹看看吧。」
「真的嗎?謝謝你!謝謝你!」
婦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就要下跪,滿滿攔了下來。
她給小女孩兒把脈的時候,裴肆一直默默在旁邊給她撐傘。
女孩染了風寒,光是診治扎針散熱並不能完全治好,藥材才是重中之重。
不知道朝廷的救援物資送到哪兒了。
她嘆了口氣,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偷偷給婦人塞了一小錠銀子,畢竟她沒法子救所有人。
婦人眼含熱淚地深深看了她兩眼,抱著女兒跑向醫館。
「阿肆哥哥,你不回去真的好嗎?」滿滿壓低聲音,「這裡畢竟是大裕,而且還在與倭國交戰。」
裴肆目光落在她軟軟的發頂上,「無事,赤羽回去了,旁的事情我都已交代好了。」
他說完便有些懊惱自己不會說好聽的話,明明他是不放心滿滿一個人。
之前被蕭靖丞的話引起的激動已平復,他不會就覺得滿滿真的是來找自己的,所以此時只以為滿滿是來尋她父王和兄長的。
滿滿欲言又止。
她不像以前,被母妃和姐姐教了兩回後,也常常反省,知道裴肆對自己的感情,可是,她真的能回應嗎?
那無難哥哥呢?
她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笨了。
一時以為自己喜歡蘇貌、一時又是姜無難、現在又因裴肆而糾結……
她是不是太花心了?
滿滿忽然小臉一紅,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兩聲極為清脆,旁邊撐傘的裴肆愣了下。
「滿滿你……」
「鐺鐺鐺。」
三遍銅鑼聲忽然響起,街道兩邊的災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一擁而上朝著一個方向跑去。
「快去快去,姜家米行又施粥了!」
滿滿倏地轉頭,「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