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冉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只記得滿眼都是鋪天蓋地的黑影,平日裡小小的一隻老鼠,堆積起來仿佛要將整片天地淹沒一般。
有跑得慢的人,眨眼間就被老鼠撲了上去,齧齒的撕咬聲本不大,但成千上萬的湊在一起,便能將耳朵都震聾了去。
「滿滿!滿滿!」桑冉心頭髮慌。
她不知何時和滿滿散開了手,再側眼,手裡抓著的也不知道是誰的半截衣袖。
桑冉回過頭,有不少人或是被人撞到、踩踏,或是被老鼠爬滿了整個身子。
她……把滿滿弄丟了。
把殷庭樾的妹妹、那個眼睛亮亮的、處處為人著想的小姑娘弄丟了。
她的心裡一片淒涼,渾渾噩噩地被人群裹挾著、被動地跑了很久很久,跑出老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在何處了。
「站住!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軍爺!軍爺!求求讓我們進去吧……後面有好多老鼠!好多老鼠啊!」
「鼠仙發怒了,一定是鼠仙發怒了!」
桑冉抬眼,愕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到了乾沖關的城下了。
守城的官兵還是不許人進去,「別為難我們了,城裡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若是再把你們放進去,怕是滿城的人都要出事了!」
他的神情無奈,城門緊閉。
所有人只得哭喊著,或許是累了,又或許是絕望,不多時便相互依偎著坐在了城牆邊。
桑冉知道自己沒辦法輕易進去,正思索著,一抬頭竟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急忙跳起來揮了揮手,可那個人沒有看見她,走開了。
無奈,她只好拖起疲憊的身體,繞著城牆去追,一邊追一邊努力的揮手,待到人群不多時,她才敢小聲喊出聲。
「周安!周安!」
城牆上那個熟悉的人影一怔,趴在牆上看了許久,才確認面前這個狼狽不堪的女子是誰。
「桑姑娘?!你怎麼會在這兒?」
「說來話長,殷庭樾呢?你快讓我進去吧。」
「好,桑姑娘你等等。」
說完,他轉身離開,沒一會兒就回來了,丟下了一個繩子綁成的軟梯。
桑冉身手麻利地爬了上去。
「桑姑娘,委屈你了,但情況特殊,不能開門。」周安圍著面罩,但不難看出整個人也非常憔悴。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桑冉,又問:「桑姑娘你和那些百姓一起過來,可曾被老鼠咬了?」
「沒有,我一直很注意。」桑冉急忙道,「殷庭樾呢?你快帶我去找他,我有非常重要的急事要告訴他,滿……」
「桑姑娘,世子他……」
桑冉心頭一緊,「他怎麼了?」
「世子他……得了鼠疫!」
桑冉已不記得初聽到這個消息是什麼心情,也不記得自己沿路看見四處躺著的、患了鼠疫的人是什麼感受。
她被周安帶到了殷庭樾所住的屋子,還在門口,周安再次勸道:
「桑姑娘,雖然世子知道您來了一定會很高興,但是……自從他患了疫病,就再不許旁人接近這裡了。您要知道,這鼠疫傳染性極大……」
「我知道。」桑冉打斷了他,面上看不出悲喜,「他這是患病的第幾天了?」
「第五天……」周安擦了擦眼角,他恨不得是自己替世子遭這份罪。
桑冉身子一晃。
來的一路她或多或少都有聽過,此次鼠疫發病、傳染、死亡率都極高,大多是患病後的第七天便會死亡。
所以整個西北幾乎屍橫遍野。
已經第五天了麼?
她緊咬著唇,舌尖嘗到了一絲鐵鏽的味道,強撐起精神道:
「朝廷的賑災和治疫的隊伍已經出發,有我爹護送,相信要不了多久就會來的,這次聖上還命幾名御醫跟著一起來了,他會沒事的。」
「太好了!百姓有救了。」
可周安高興不起來,世子真的能撐到那天嗎?
「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先不要告訴他。」桑冉閉了閉眼低聲道,「是我對不起他,滿滿不知怎麼也來了西北,我、我沒能護住滿滿,在昨日鼠災之時,我與她走散了。」
「什麼?!」周安大吃一驚,額上的青筋嚇得瞬間暴突起來,整個後背都冒了一層虛汗。
「我、我去命人找小郡主……」話說出口,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出不去了,乾沖關此時已無人、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分出去了。
想到這裡,他眼眶一酸,竟然就這麼哭了起來。
他作為永安王府世子的護衛,也算從未受過什麼打擊,或許世子在外總有和他不合的人,但是他們也未曾在誰手下吃過虧。
可這一次,漫長的一段時間來,他們快要被絕望壓彎了脊樑。
乾沖關因為嚴肅軍紀,並沒有全城淪陷,但情況也不容樂觀,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就撐不下去了。
周安有些無措地抬眼,卻見桑冉整了整自己凌亂的頭髮和衣領,竟然提著裙擺就要往世子所在的屋子走去。
他伸手想攔住,「桑姑娘……」
桑冉朝他笑了笑,「他現在一定也很害怕,他……總是需要人照顧的。」
屋子裡漆黑一片,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從最裡頭的床上響起。
聽到動靜,床上的殷庭樾已沒什麼力氣撐起身看一眼是誰了。
桑冉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水壺冰涼,但聊勝於無。
她一步一步靠近了床,看清了床上的人。
短短五天,已瘦的不成樣子,原本英俊的臉,又黑又瘦,眼眶深深地凹陷了進去,緊閉著雙眼;放在外頭的一隻手,仿佛只剩了個架子,手腕上那顆圓圓的骨頭高高地凸了出來。
這哪裡像當年那個英姿颯爽的少年郎?說是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者都不矛盾。
殷庭樾覺得,自己好像此時正處在十八層地獄的油鍋中,燙得他魂魄都在顫抖,偏生無法掙脫出來。
在臨近死亡之時,他無比想念遠在上京的人們。
他還沒有親眼看著這一世的妹妹長大,還沒有將桑冉明媒正娶,怎麼就好像要死在這麼遙遠的地方了呢?
難道,這便是重生的代價嗎?
模糊間,他好像感覺有涼涼的液體滑進自己的喉嚨,他下意識地貼近那個觸摸在自己臉上的冰涼,艱難地睜開眼。
桑冉,她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