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地獄

  朱由檢常說,國家如此,大明上下,人人皆可去死。建奴不死,流賊不滅,他早晚也會自己吊死在歪脖子樹上。

  所以今天,崇禎十七年十二月初六,密雲前線,崇禎皇帝為兌現自己的諾言來了。

  然而總兵谷大用卻不想死。他在鳳陽守陵十年,跨越天啟崇禎兩朝,靈魂早已融入皇陵,哪怕死後到了陰曹地府,還會是老朱家的守門人。

  谷大用出生微寒,父母早亡,天啟初年,在司膳監做劈柴小太監,魏忠賢掌權時,他被派往鳳陽守陵。

  是大明給了他一切。在鳳陽守陵時,他不止一次跪倒在老朱家墳前,發誓今生要給韃子修下兩千座墳塋。

  為了兌現這個誓言,谷大用從此走上一條與李若璉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渴望權力,一個淡泊名利。

  好在最後兩人殊途同歸,都會為大明死去。

  「大人,皇上那邊已經打起來了,皇上要咱先撤下去,等韃子登城時再戰,」

  一營營長雷大柱,剛從自己鎮守的左翼跑過來向谷大用稟告。

  「派給皇上的三百親兵,死了一百多,剩餘的,被皇上趕下來了,皇上說,待會兒打起來怕誤傷自己,」

  雷大柱氣喘吁吁道,韃子開炮以來,他不斷奔波在各個垛口之間,一刻也沒有停歇,他手下的三百多個兄弟集中於棱堡垛口,在紅衣大炮轟擊下,傷亡慘重,韃子還沒開始登城,便只剩下兩百人了。

  這個土生土長的淮北漢子,身負國讎家恨,無日無夜不想著手刃韃子,為父母鄉親報仇。

  谷大用臉色微變,連忙道:「皇上有無大礙?」

  雷大柱喘口氣,大聲道:「皇上炮火犀利,我聽退下來的親兵說,單是皇上一人,就殺了十幾個朝鮮甲兵,皇上身邊那幾十個中衛軍,個個都是以一當百,大人,咱們管好自己就行了,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屁話!」谷大用怒聲叱罵:「再去下邊挑兩百個銃手,支援皇上!」

  雷大柱悶哼一聲,嗓音嘶啞道:

  「咱三千七百號人,能動的不到兩千五,暗堡地道那邊讓狗日的韃子給埋了,那邊七八百兄弟生死不明,這邊韃子馬上就要登城了,實在抽調不出人手,要麼大人從後面棱堡調兵過來,要麼把我劈成兩半,去給皇上湊數!」

  「你!」

  谷大用嘆息一聲,抬頭望向周圍慘死的炮手。

  「不能從後面調兵,主堡守不住了,多殺幾個是幾個,打不過也要打,不能退!韃子炮火太過犀利,你帶人先退下去,老子不能走,老子走了,全軍就敗了,老子還要給韃子修墳呢,」

  若是雷大柱現在還跟在李若璉身邊,是怎樣的光景。

  谷大用前幾日還聽說,李若璉正在東海與鄭芝龍水師大戰,怕是凶多吉少。

  「我不走!可是咱們佛朗機都快打沒了·····」

  「沒有佛朗機,就用鳥銃,就用虎蹲炮!!你也要找韃子報仇是吧,那就去守好左邊!韃子炮也該打完了!」

  「是!」

  雷大柱轉身走向自己鎮守的左翼,剛走出幾步,又回頭道。

  「大人可有指揮使李若璉的消息?」

  谷大用微微一震,猶猶豫豫道:「皇上前日說,李大人正在福建圍剿海盜,很快會來幫咱們打韃子了。」

  望著部下遠去的身影,谷大用卻不忍心告知實情,李若璉怕是命不久矣。

  這時,前面傳來士兵們惶恐的叫喊聲:

  「暗堡要失守了!快開炮!」

  谷大用揉了揉猩紅的眼睛,抬頭望向前面被清軍淹沒暗堡,臉色慘白,舉起顫巍巍的手指。

  「王尊旺,咱們地底下再見吧。」

  統制公殘留的意識飛快旋轉,在親兵們驚恐叫聲中,墜入泥土,塵埃落定。

  在他生命最後時刻,權利的遊戲終於結束,世界黯淡下來。

  統制公最後瞥見的是成百上千潰亂的甲兵。

  「西巴拉!那是流彈,吃魚乾的狗崽子!」

  崩潰的朝鮮甲兵當然聽不到統制公的心聲,莫名的恐慌下,各人揮舞兵刃,亂砍亂殺,朝清軍大陣狂奔而去。

  攻入北京,擄掠大明銀子,女人的夢想已化作泡影,等待他們的是無盡的蹂躪。

  好在高麗棒子早已習慣被人蹂躪,一部棒子史,上下幾千年,被蹂躪是貫穿始終的主題。

  從漢武帝攻滅衛滿朝鮮到唐高宗平定高麗。

  從忽必烈征服朝鮮到明太祖興師伐罪。

  從滿八旗攻伐朝鮮到美蘇爭霸瓜分南北韓。

  是時候幫他們解脫了。

  「輔政王,單憑鑲黃旗那點白甲是擋不住幾千高麗棒子的,每次打仗,這群狗崽子跑的都比誰都快!等會兒要是把攻城輔兵裹挾進去就不好了!「

  達音塔摩拳擦掌,與其說是對朝鮮王軍的蔑視,不如說實在妒忌鑲黃旗甲剌譚科。

  華蓋之下,八旗眾將紛紛附和,表示同意達音塔的說法。

  陣前倉皇逃命的朝鮮兵,和之前在昌平覆滅的朝鮮兵一樣,皆是朝鮮王在多爾袞威逼下發出的援軍,一直歸於正黃旗麾下。這次清軍南下,多爾袞屢次讓朝鮮兵做先鋒,好讓他們多多擄掠,緩和清國與朝鮮的衝突。

  當然,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多爾袞預料。

  濟爾哈朗沒有說話,既然各人都已經表態,他也願意借刀殺人,趁機削弱忠親王實力。

  寧完我作為多爾袞的忠實奴才,眼見得主子利益就要受損,身為奴才的他不能不管不問,連忙上前勸慰道:

  「輔政王,朝鮮義士雖然怯懦,然對我大清卻是忠心耿耿,這幾年為我大清出力不少,殺了不少明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給他們一次機會,奴這就上前給他們說·····」

  「開炮!驅趕朝鮮兵填壕!」

  濟爾哈朗神色冷峻。

  「便是忠親王在這裡,見到他們潰敗,也會這樣做的!寧完我,此事你就不要多管了!棒子連尼堪都不如,要他們作甚?讓大軍填壕!回去就說是戰死了!「

  寧完我臉色蒼白,說不出話。

  」達音塔,帶上你的人,去幫譚科甲剌,把殘存的朝鮮兵和明國百姓趕進壕溝,一個不留!!鑲黃旗盾車就要上去了,在他們戰甲登城前,你們甲剌負責掩護,再把壕溝前那些明軍暗堡全部拔掉!!」

  濟爾哈朗說罷,伸手拍了拍達音塔肩膀:

  「此戰之後,本王自會為你請功,賞你一個巴圖魯!」

  「多謝輔政王栽培!!」

  達音塔面露猙獰微笑,轉身離去,回頭瞪寧完我一眼。

  輔政王最後幾句話最終決定了高麗棒子的悲慘命運。

  在鑲黃旗,正白旗戰甲猛砍猛殺下,逃到清軍陣前的朝鮮兵被斬殺殆盡,後面的棒子見勢不妙,紛紛往棱堡方向退去。

  清軍戰甲步步緊逼,將潰兵逼到壕溝邊緣。

  意識到自己最終命運就是填壕時,倖存的一千多高麗棒子竟無一人站出來反抗。

  朝鮮兵跪倒在地,朝白清軍甲兵不停磕頭,喊著沒人能懂的獸語,希望主子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白甲兵神色冷漠,各人從背上取下步弓,朝遠處跪倒在地的朝鮮兵,鬆開弓弦。

  清軍陣地前,數百門紅衣大炮發出狂暴怒吼,更加猛烈的轟擊明軍棱堡。

  成百上千枚鐵球掠過陣前,以雷霆萬鈞之勢砸向突出部棱堡。

  崇禎四年正月,後金在瀋陽,利用從明國俘虜過來的工匠劉漢,成功仿製英國艦載加農炮,定名為「天佑助威大將軍」,因建奴忌諱「夷」,稱之為紅衣大炮。

  紅衣大炮射程達到七八里,曾有文獻記載甚至可達十里。

  八里也就是四千米,遠超過巴雷特狙擊槍兩千米的有限射程,朱由檢幻想用狙擊槍收割建奴炮兵的想法是不能實現了。

  好在資深軍武宅糯康卡給穿越者留下了五門迫擊炮。

  三門法制MO-81-LP型81mm迫擊炮,射程可達5600米,有效射程可達4800米。

  兩台米帝M120/121型120mm迫擊炮,射程為6200米,有效射程4600米。

  總體來說,崇禎皇帝手中的迫擊炮與對面紅衣炮射程相近,略勝一籌,此外,迫擊炮發射速度與威力,也遠在紅衣大炮之上。

  然而崇禎皇帝面對的可不只有五門紅衣大炮。

  至少三百門紅衣大炮,荷蘭人還有加農炮源源不斷送來。

  五對三百,究竟鹿死誰手,現在還不能判定。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如果朱由檢就在城頭架上迫擊炮和對面對轟,兩分鐘之內,他就會被砸成肉泥。

  在己方火力不足的情況下,要想有效殺傷敵人,保全自己,只有充分發揮迫擊炮優勢,簡單來說,就是要將迫擊炮藏在棱堡後面,調高炮筒仰角,讓炮彈形成拋物線,利用棱堡掩護打擊對手。

  換句話說,朱由檢想讓紅衣炮打不到自己,而他卻能收割紅衣炮。

  朱由檢對紅衣大炮頗為了解,長期以來,這個武器堪稱明軍的噩夢。

  松錦之戰,清軍依靠紅衣大炮,連破明軍據守的塔山、杏山二城。

  清軍南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湘潭之屠,都有紅衣炮身影。

  紅衣大炮產生後,清軍設置炮營,名曰烏真超哈。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宗,大漢奸曹振彥,就是建奴烏真超哈教官。

  這次伐明,烏真哈超也派人前來觀摩,不過今日操縱紅衣大炮的主要是荷蘭教官。

  這是明清之間生死之戰,炮戰決定著戰爭勝負,建奴極為重視,不敢有一絲差池。

  明軍陣前,陷入絕望朝鮮兵徹底崩潰,如野獸嚎叫,四處亂竄,抽刀砍向明國百姓,卻不敢轉身面對身後清軍白甲。

  一顆炮彈發出令人毛骨茸然的呼嘯,猛砸向混亂不堪的高麗棒子。跳彈在朝鮮兵中犁出一道深深的血槽。在地上留下一片狼藉。

  棒子兵跳著,叫著,笑著,丟下武器鎧甲,捶地嚎叫。

  這時候,遭受他們屠戮的明國百姓終於覺醒過來。

  朱由檢苦心招魂,並不能打動他們,這顆從天而降的鐵球讓眾人恢復獸性。

  失去人性,尚可苟活,失去獸性,唯有滅亡。

  眾人發瘋死的撲向身邊朝鮮兵。

  人們用從地上撿起順刀,石頭,亂砍亂砸。

  沒撿到武器的人,乾脆就用牙齒,拳頭,甚至指甲,瘋狂攻擊朝鮮兵。他們中的很多親人,都被韃子或是二韃子害死,復仇成為這些人唯一的渴望。

  血花飛濺,朝鮮兵咬破喉嚨,砸爛腦袋,還有人被活著砍下兩條腿。

  人們扭打著,翻滾著,嚎叫著,壕溝前宛若修羅場。

  摔倒在地的人不等爬起,又被人壓住,層層疊疊,前赴後繼。

  清軍白甲站在遠處,不斷射擊企圖逼近的人,無論是朝鮮兵或是明國百姓,皆被他們無情殺死。

  漢人,朝鮮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所有人都在建奴射殺範圍內。

  一些明國百姓奮起餘勇,手持武器朝白甲兵衝擊,然而無組織的反抗在精銳白甲面前終究蒼白無力。很快地,壕溝底部,堆疊起小山一般的屍體。

  朱由檢無力拯救這些百姓,清軍陣地上,數百門紅衣炮正在對準棱堡射擊,每秒鐘都有炮彈呼嘯著,砸向棱堡垛口。

  朱由檢手上的巴雷特雖然威力強大,然而畢竟是槍,射程也不如對面的紅衣炮。在對面火炮齊射下,還要堅持玩狙,那就是找死了。

  朱由檢憤怒扣動扳機,射出最後一發子彈,一千五百米外,一個身材矮壯,面目猙獰的白甲兵應聲倒地,大腿被生生打斷。

  崇禎皇帝帶領眾人,退到棱堡背後,王承恩已經把迫擊炮安裝完畢。朱由檢開始調節炮筒仰角,將仰角調到最大,估算好清軍紅衣炮位置。

  「哼!讓你們再猖狂!朕這就送你們去見老奴!」

  朱由檢說罷,將炮彈塞進炮筒,一聲悶響,炮彈在炮筒附近留下一串火花,消失不見。

  王承恩和二十名中衛軍仰著脖子,充滿期待的望著炮彈在空中留下的軌跡。

  「皇上,這玩意兒能行嗎?」

  棱堡前,五千名清軍輔兵推出盾車,碾壓著那些還沒斷氣的朝鮮兵,如漲潮時的海浪,浩浩蕩蕩朝棱堡撲來。

  盾車身後,兩千名鑲黃旗戰甲,一千名正百旗戰甲,在譚科與達音塔聯合指揮下,踩著薄薄積雪,緩緩向東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