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潤物細無聲
宣城
皖南巡撫衙門
多鐸退兵之後,領導皖南義軍的金聲便被朝廷任為了皖南巡撫,其品級雖要比正規的巡撫要低上一點,但他多年之前便已託病辭官,當也能算是越級提拔了。
不過話說回來,當初若無他們在宣城、寧國一帶拖住多鐸,之後的戰事會如何發展卻也在兩可之間,所以中樞各官對這番越級任命倒也無人置喙。
值得一提的是,金聲在這一年裡的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軍務上,並不似其他巡撫一般只管地方政事。
這倒也不是朝廷開了特例。
當初多鐸南下之時,皖南出了數路反抗義軍,除了邱祖德這一路因守御寧國而近乎全軍覆沒之外,其餘各路基本還算完好。
後來朝廷整軍,包括義軍在內的各路兵馬皆無一倖免,大量遭到裁撤的老弱便也順理成章的在朝廷安頓下進行屯墾。
若事情到了這裡,金聲的任務自也只是地方政務,可沒過多長時間,江浙一帶便陸續有大族因種種緣由而被抄家,朝廷便從皖南調了不少丁口前去填補空檔。
要說這遷丁可不是個簡單工作,遷移過程中的繁瑣冗長都不需多說,僅只前後的鋪墊、善後便是個龐大的工程。
待到此時,絕大多數願意過去的百姓雖已分批離開,但善後工作卻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所以他的絕大多數精力也便牽扯到了此事之上。
「老師!老師!」
金聲本還在籌算下一批百姓該於何時啟程,一聲高呼卻將其思路直接打斷。
隨即他便抬頭往外間看了一眼,待見江天一正滿臉興奮地朝內堂跑來,他的眉頭卻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這一期的塘報已於今早傳來,上面細細將北伐戰事說了一遍。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攻伐消化之後,揚州、高郵的所轄州縣已全部光復,大軍下一步便要直逼淮安。
自表面看來,這與他這個皖南巡撫似是沒什麼關聯,但只要打下淮安,下一步必然是沿著淮河奪取安徽、湖北等地。
屆時旁的都不需多說,安徽巡撫之位對他這個皖南巡撫而言自是近水樓台。
要知道,兩個職位雖都掛著巡撫之名,但內里的差別卻可用鴻溝來形容,若能順利進了這一步,那便跨入了朝廷高級官員的行列,熬上幾年之後便是入閣拜相也非完全沒有可能。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江天一此番雖然落榜,但若真有那麼一天卻也能順利踏上仕途。
由此他便以為這素來守禮遵儀的學生就是因看到了一條才如此失態,早年屢辭官職的金聲自也就略有不滿。
「克己復禮。」
淡淡地念叨了這麼一句,金聲便一言不發,而江天一在聽到此言之後亦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待整了整衣衫才緩步走來。
「學生謝老師提醒。」
「嗯,你此番落榜雖也有些運氣的成分,但既已曉得自己的短處便該越發勤奮,實不該將心思放到外力上。」
「學生知錯了。」
眼見對方如此表現,金聲並沒有再說什麼,待其禮畢之後,他朝下首椅子指了一指,隨即江天一落座,這位皖南巡撫卻不由一陣心軟。
他知道江天一天資不足,若想靠會試出頭幾如登天一般,但自己這學生無論勤奮還是人品都可稱得上佳,金聲自也是萬分惋惜。
只是
「此番北伐陛下當是成竹在胸,但就算奪回整個江淮,為師寸功未見也不一定就能得了那安徽巡撫之位,你卻也不能將全部希望都寄在這條路上。」
金聲似是在訓話,但內里的意思卻多還是為了讓江天一奮發圖強,可誰曾想,當他說完這句之後對方竟瞪大了眼睛,顯然是因這句話而驚訝不已。
見此情形,哪怕金聲已算得嚴師,但因著諸般心緒卻也不由暗嘆一聲。
按著當初的功勞,江天一自能被封個一官半職,可他視其為半子,又怎會眼睜睜看著對方進入了上限不高的道路?
由此,師徒二人便在細細商量之後決定辭了朝廷因戰功而給的官職,專心準備這一遭的科舉考試。
可預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極其刻苦的江天一終未能金榜題名。
待到此時,他既是後悔,又是惋惜,每逢空暇便總想著因自己的傲氣而耽擱了江天一的前途。
眼見對方也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高升上,他的心中自難免有些五味雜陳。
「老師誤會了。」
就當金聲正在因諸般思緒而略略走神之時,江天一的聲音卻將他拉了回來,待他抬頭看去便見對方已站了起來,隨即一陣慷慨激昂的話語聲便傳了過來。
「您當年因朝廷不納忠言而憤然辭官,後來弘光以左僉都御史相召亦因奸臣當道而堅辭不受,學生雖然駑鈍,但老師的風骨卻也學了個三四成,就算這一輩子蹉跎山林也不願靠蔭蔽入仕!」
前後不過三五個呼吸,場中局面卻顛倒了一番。
只是金聲雖也相信自家學生所言皆發自肺腑,可他卻不免疑惑於其先頭的表現,隨即疑惑之色不由浮於面上,江天一的解釋也便接踵而至。
「老師,學生之所以失態是因邸報上的一篇文章。」
「文章?」
說話時,江天一的面色突然紅了一下,似乎是略略有些羞赧,但話音方一入耳,金聲卻已在案上翻了起來,竟對自家學生的反應毫無察覺。
約莫三兩個呼吸之後,金聲便將昨日送達的邸報翻了出來,而於此時,江天一的話語聲便又傳了過來。
「那文章是徐瑜徐督院所寫,依學生所見當是在為增加會試名額鋪路。」
隨著江天一的解釋入耳,金聲很快便找到了那篇文章,待細細讀了幾遍之後,他便將邸報平平鋪在桌案之上,緊接著便又琢磨了起來。
這文章里先是說了朝廷的官職現狀,後又說了此番會試的錄取情況。
官職現狀自不必多提,幾番戰事之後,已沒了幾個待放官員;這會試也無需詳說,多少下來總也是一般情況,參加考試的極多,能夠上榜卻不及十之一二。
寫到這裡,那文章便話鋒一轉說到了當下的北伐上。
據文章所言,在江淮擊敗韃子已不是什麼難事,關鍵便在於戰後穩定地方上。
看到這裡,金聲已經大體猜到了這篇文章的目的,待他繼續看去果然便看到了「清算降官」、「人手不足」等字眼。
這篇文章的觀點很明顯,就是認為江北降官不可再用,而朝廷這裡卻沒有足夠的人手,可出乎金聲所料的是,徐瑜在這篇文章里只是拋出了問題卻沒有給出解決辦法,這卻讓寫慣了八股的金聲心裡如貓抓一般。
為何沒有中股、後股?
心念及此,他便又將這文章細細看了一遍,待再一番思量這才有了點頭緒。
這文章看起來是一篇不完整的八股,但實際上的目的卻只是拋出問題引發思考,至於說思考的方向
增加科舉名額的確是個不錯的法子,但方才入仕的學子根本沒有行政能力,指望他們穩定將才奪回的城池幾可稱得指屁吹燈。
當然,也可以用新入仕的學子頂替不太重要的位置,再將有著從政經驗的官員調去江北,可這樣一來後方勢必得生出不少事端。
屆時前面打仗,後面不斷起火,這還不如什麼都不做呢。
念頭不斷轉動,金聲卻想不出這篇文章更深層次的用意,而於此時江天一似有話要說,他便將注意力投了過去。
「老師,依學生所見,陛下行事每每出人意料,倒也沒必要苦思冥想,不過增加會試名額卻能算是板上釘釘,於學生倒也是番機會。」
話音入耳,金聲心中突然一輕。
所謂關心則亂。
他本是個不太看重官位的,若不是如此也不會幾番推辭朝廷任命,這一番他因太過關注自家學生的前途而費心去猜這文章內里含義,卻不想學生看的還要比自己透徹一些。
「嗯,不被世情所迷倒也是個長處,你便多多用功為下次考試準備吧。」
話到這裡,師徒二人有關邸報的討論便也到此為止,其後金聲又問了問江天一學業上的疑惑,待一一解答之後便結束了這番談話。
與金聲師徒相比,這篇文章在士林中可算掀起了軒然大波。
有期望朝廷能早些增加取士名額的,有奮發圖強準備在下次會試大顯身手的。
說到底,十年寒窗苦讀,誰都希望自己能魚躍龍門,只是多少年下來,能夠以進士之身步入仕途的總不過萬千之一,絕大多數人能中了秀才便已算是祖宗顯靈。
只是對熟悉朱慈烺行事風格的朝廷重臣們而言,他們對這篇文章的看法卻不僅局限在增加名額這等小事之上,對於自家陛下真正目的的猜測自也多了不少。
有認為這是要以增加名額之法與清廷爭奪人心的,有認為這是要平衡地方勢力的,更有甚者還覺得陛下想要更換首輔,卻也不知是從哪裡得出的結論。
對於這些猜測,朱慈烺自是有所耳聞。
不過他既沒有確認也沒有否認,甚至都未在臣子面前提過此事,就好像那篇文章全是徐瑜自己所想一般。
這樣的局面維持了好一陣子,直到士子們都有些心灰意冷之時,另一篇由劉宗周執筆的文章卻在士林之中悄然傳播來開來。
在那篇文章里,這位禮部尚書站在朝廷的立場上詳細分析了取士方法的演變,並探討了「猛將必起於卒伍,宰相必發於州郡」的好處。
待到最後,他認為增加取士名額不但勢在必行,還提新入仕的學子可以從縣一級的屬官、甚至更低一級做起,以熟悉基層衙門的運轉。
這篇文章雖掀起的波浪自要比早前那篇兇猛許多。
有一部分士子認為他們若能入仕自為人中龍鳳,若做了那些胥吏的差事便算是有辱斯文。
這些士子在邸報傳出之處便對劉宗周展開了激烈的攻擊,直讓這曾為士林領袖的劉青天除了衙門便不敢出現在其他場合。
面對這樣的情況,邸報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其後好一陣子都只如從前一般刊登點朝廷大小政務,再未說過半句有關增加取士名額的事情。
按著那些士子所想,他們這一遭便算是諫得朝廷收回了有辱斯文的想法,可預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大明官方雖未曾對他們攻擊朝廷重臣的事情做出處理,從頭至尾都處於沉默中的絕大部分學子卻突然對這些同窗冷嘲熱諷了起來。
當然,放在明面上的理由並不是因為斷了他們的入仕之途,而是這些人只知死讀書、讀死書,無有半點之行合一的能力。
裡面的邏輯倒也簡單,若不是沒有從政的能力,如何會擔心衙門的庶務?
豈不聞「猛將必起於卒伍,宰相必發於州郡」,史上有不少賢能官員都是從衙門裡最基本的工作干起,最終才有了青史留名的成就。
對於士林中那激烈的辯論,有些中低級官員自也參與了進去,只是邸報這東西受著朝廷的控制,就算他們通過某些渠道製作了大量印刷品,但這些論點卻也僅能在一定範圍之內流通,卻無法對整個大明的士林造成太大影響。
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取士名額的意見逐漸統一了起來,而於此時有一份邸報發出,上面的文章卻已由內閣首輔錢謙益親自執筆。
在這份文章里,錢大學士先是肯定了「猛將必起於卒伍,宰相必發於州郡」的說法,然後又對增加取士名額的必要性給予了正面回應。
待到最後,他表示陛下已命內閣在下次會試之前給出一個可行的章程,中樞各部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商議。
事情到了這裡,朝廷做出了符合最廣大士子利益的表態,士林中的討論自也逐漸落了下去,只是當所有人都在期待下一次會試的時候,朱慈烺的目光卻已落到了長江以北。
因為北伐大軍距淮安已不足百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