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人是多種身份的集合體

  第271章 人是多種身份的集合體

  年初大朝會一開,便意味著新一年的工作正式開啟,而在離開宮城回到各自衙門之後,各個堂官自也會再做一番安排。

  不過許是禮部才完成了一項重大工作的原因,劉宗周在安排時也未太過囉嗦,對屬下們一番嘉勉之後便闊闊氣氣地給了他們兩日假期。

  對於上官的體恤,黃端伯等官自是感念,其後他們回到各自院中一番安排便攏在一起往城中最大的酒樓而去了。

  這倒也是情理之中,各個主事的工作雖少有交叉,但同處一部卻也難免磕碰,這般情形之下,借著這個機會彌補裂痕、拉近關係便顯得極其必要了。

  這幾人平素里雖也算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但論及私交卻是無有多少,如此一來,這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話題便也逐漸扯回了公事上。

  「今日這大朝會辦得莊重,儀制司實是居功至偉啊。」

  說話這人乃是主客清吏司的趙主事,這趙主事的年歲倒與黃端伯相仿,但他是在地方上轉任了數輪才調至禮部的,所以與其他同僚說起話來卻也添著幾分客套與奉迎。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此番多還是內廷操辦,我等也僅是在禮儀規制上略略提點了一些。」

  「黃主事過謙了,這便與那行軍打仗一般,若無陛下運籌帷幄,只憑那些丘八又能濟得什麼事?」

  待聽此等誇讚,素來老實的黃端伯自然得謙虛一番,但他這裡話音才落,那邊就聽祠祭清吏司的文主事接了一句。

  自南渡以來,武將的權柄便一日大過一日,待到韃子南下之前,朝廷中樞對於各鎮的掌控已只流於表面。

  對於這樣的情況,某些身在地方且無有效信息渠道的官員自是不知,可他們這些處在中樞的人又怎會不明白其中內情?

  所幸,陛下以擎天之力挽了狂瀾,大小軍頭們似乎又變得服帖了起來,但讓他們萬分憂心的是,韃子已然退去這麼長時間,陛下這裡卻也僅是派了越其傑和萬元吉這兩個文官主理江西戰事,對於其他各路竟似有些要以武將主事的苗頭。

  這般情形,對文官們而言自然不是什麼好的兆頭,但在朝中閣老、部堂皆都未做表示的情況下,他們這些小官也就只能通過某種隱晦的方式發泄不滿了。

  黃端伯也是文官,他自然能夠讀懂這句話的深層次含義,只是他這人素來老實,雖也覺得不對武將加以制約乃是取禍之道,可上面到現在都沒什麼表示,他卻也不會上趕著去接這話茬,待到對方話音落下,他最終也只是面帶和善的微笑,竟似不知這話是在對自己言語一般。

  「文主事所言倒也不差,不過武將兵卒還需用命,那些閹人卻是萬萬都比不了的。」

  面對此等情形,那趙主事自不會讓話頭撂在地上,改撤一番之後,他將目光投向文主事,隨後那文主事便也如將將察覺到自己所言不妥一般。

  「妄言,妄言,當自罰三杯。」

  「對對對,實該自罰三杯。」

  打了這麼一番哈哈,幾人便默契地將這個不太成功的話題忽略了過去。

  尋常而言,文人雅士飲酒作樂之間自得召些藝伎於席間作陪,只是這黃端伯為人方正,平素里便不曾聽過他傳出什麼風流雅事。

  如此一來,趙、文二人自也不好丟下他一人在席間枯坐,這番酒宴自然也就成了單純的同僚聚會。

  只是這男人之間除了聊政事便是談女人,現下無有女人,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一陣,這話題卻又轉回到了朝中之事上。

  「你們可曾聽說了?那閹狗似是要往蘇松去了。」

  「哦?哪個閹狗?」

  對於閹黨,黃端伯卻也沒什麼好感,所以當「閹狗」二字從趙主事口中冒出之後,他接的倒也順口無比,顯然是平素里也未曾少說。

  「自是阮大鋮。」

  「可是為了那強占百姓土地的案子?」

  「你也聽說了?」

  對於趙主事的反問,已然喝了好幾輪的黃端伯自是覺得受到了小看。

  說到底,大家都是禮部主事,某些零碎消息可能會因為各自所處的圈子不同而出現你知道,我卻不知道的情況,但刑部尚書將要離開應天,怎麼看也能算是新年裡的第一個大消息。

  這般情形之下,黃端伯要是再一無所知卻也要被這幾個同僚小瞧了。

  「自然聽說了,那閹狗還放出風聲,說是要就事論事絕不擴大範圍。」

  「這個我倒也聽說了,但那閹狗素來心狠手辣」

  說著,那趙主事頓了一下,也不知是想不明白素來心狠手辣的阮大鋮為何會心生善念,還是想不明白為何會放出這等風聲。

  老實講,黃端伯也想不明白。

  他雖知道蘇松出了大族與官府勾結強逼賣地的案子,但他對這案子到底發在何處都不太清楚,更別說其中內情了。

  只是阮大鋮既然放出這等風聲,那他要麼是真有這樣的打算,要麼便是存著麻痹目標的盤算。

  這般情形之下,地方上的那幫人又怎可能相信素來心黑手狠的阮大鋮會手下留情?又怎會不打起一萬分的精神來全力應對?

  如此一想,這提前放出的風聲便似畫蛇添足一般不可能產生半點作用,黃端伯心中疑惑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熬了這麼多年的大族哪個不是行事謹慎的,難道阮大鋮真還指望這麼個消息能麻痹了他們?

  想到這裡,黃端伯心中便更是疑惑,可就當他的心緒略有些飄遠之時,文主事的聲音卻又將他拉了回來。

  「哼!閹狗之言如何能信?誰曉得他這番又要借著這由頭禍害多少良善百姓呢!」

  對於文主事之言,黃端伯倒也不置可否,他雖不是窮苦百姓家裡出來的,但也不過小門小戶而已。

  這等出身,他又怎會不知文主事口中的良善百姓到底是何等貨色?又怎不知閹狗與良善百姓之間不過狗咬狗罷了。

  當然,以他現在的官位,若能在致仕之前再提上個一兩級,那漫說自家再非小門小戶,便是整個黃家也當能在地方上有些體面。

  此等情形之下,他對阮大鋮的這次親自出馬大抵也就是些樸素的好奇,倒也不似這文主事般義憤填膺。

  「唉~~~~,看看太上在時朝中都亂成什麼樣子了。」

  「說的是啊,戰亂將罷本該與民生息的,可陛下非要把這麼個貨色派出去」說著,那趙主事將杯中酒端到嘴邊抿了一下,待見黃端伯並沒有對自己的言語產生太大反應才又接著說道:「也不知此番會不會鬧出什麼亂子。」

  「這倒也不怪陛下,朝中之事千頭萬緒,顧得了這頭卻顧不了那頭,閣老們又.唉~~~~!」

  到了這會,也不知是相互吐露心聲拉近了幾個主事之間的關係,還是黃端伯這個平素里少有應酬的人已然喝高,他的話里雖還是在極力維護陛下,但卻難免露出了自己對當朝幾個閣老的不滿。

  這卻也難怪,他們這些人雖然不太清楚袁繼咸能力如何,但作為禮部的官員又怎會不知馬士英和錢謙益是個什麼水平?

  不過現下終還是在外面酒樓,總也難免隔牆有耳之嫌,所以當他那一聲長嘆之後,趙主事便立即接了一句。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這些時日伱們兩司都攤了不少差事,我們這主客清吏司卻是閒得發慌,若非陛下開恩補了些早先欠下的俸銀,我這年怕是都過不去了。」

  這年月文官的俸銀自是少的可憐,但除了各種灰色收入之外,由文官們把持的朝廷自然也會尋些由頭給下面辦事的人發上些補貼。

  只是這趙主事的主客清吏司主要是對待屬國和使臣的管理工作,其中包括了部分出入境、翻譯和朝貢管理的勾當。

  大明這般年景,主客清吏司自然也就沒了什麼差事,這般情形之下,他們自然也就不似禮部其他司衙一般能拿到幹活的補貼。

  由此,他才會發出「年都要過不下去」的感慨。

  「哎呀~~~,儀制司還算有些差事,我們這精膳司也就只比你主客司好上一點,你也莫在我面前發牢騷了。」

  「說的是,那這頓便由黃主事請了。」

  「對對對,小弟這裡就先謝過年兄盛情了。」

  趙、文二人一唱一和,直搞得黃端伯滿臉無奈。

  去年儀制司拿到的補貼是比他們二人要多一些,但他家中勢弱,遠不似趙、文二人那般還能從族產里得上一些出息。

  如此一來,待聽二人有將這頓酒錢砸到自己頭上的趨勢,他立時便想到了禍水東引這一招。

  「哎呀,我這裡也不過辦了三四場而已,又能拿幾兩貼補?你看看工部,再看看兵部,且不說有多少炭敬入了荷包,這麼多差事辦下來,便是貼補當也比咱們多的多啊。」

  「兵部我不清楚,但工部卻還算是熟悉,這段時間他們看起來一直在忙,但都是些從各家手裡追回匠戶的差事,」說著,那趙主事揶揄一笑,隨後才又接著說道:「若與得罪的人比起來,那點貼補不要也罷。」

  趙主事的話倒是沒什麼錯,能從朝廷手裡把匠戶們攏走的人家自是非富即貴,哪怕陛下下了嚴旨,那李部堂也在上面督促甚厲,但在下面具體辦事的人卻也免不了會得罪些人。

  這般情形之下,趙主事設身處地一想自然也就會生出這般想法了。

  不過在座說是說,笑是笑,酒錢之事終還是有人惦記,就當趙主事還想再說些什麼時,那文主事卻在中間插了進來。

  「莫中了他禍水東引之計,今日這酒錢,趙主事卻還沒應下呢。」

  「是極,是極。」

  若按先前的情況發展下去,今日這番酒錢黃端伯大抵也是能逃掉的,但被文主事這麼一攪,話題便又繞了回來,如此一來,他見一計不成,心中便又生了一計。

  「你看你們兩個的眼皮子怎那麼淺?年前不是有過風聲,說是陛下想將六科給事中歸到咱們這裡嗎?若事情真能成,這些許貼補又算得什麼?」

  從規制上來說,他們這禮部便是六部之首,但若從權柄上來說,他們卻是連位列六部之末的刑部都比不上。

  權柄一小,別的自然也都跟著小了。

  莫說什麼貪贓枉法了,便是受著體制保護的冰敬炭敬,他們卻也收不到多少。

  由此,當黃端伯將話題扯到這六科給事中上之時,不但兩人那略略有些迷離的雙眼便在瞬間精神了起來,便連酒錢的事也被他們直接丟到了九霄雲外。

  「這事.怕是難度頗大,」說到這裡,趙主事頓了一下,其後他略一沉默才又接著說道:「卻不知部堂那裡是什麼意思。」

  「部堂肯定也是想的,他雖在士林之間頗有威望,但在朝中卻是連半點根基都無,現在有陛下在後面撐著,他如何會錯過此等機會?只不過.」

  說著,文主事拖了一個長音,待見余者皆將注意力放到了自己身上他才將後面的話說了出來:「只不過還得靜待時機。」

  話說到這般份上,不但起了這個頭的黃端伯眉頭緊鎖,便連趙主事也是一副苦苦思量的模樣。

  說到底,在對上武將時他們都是文官,在對上閹黨時他們會靠近清流,而在對上其餘各部時他們卻是禮部的人。

  現下既然有機會為自己添上權柄,哪怕真的會損了其他文官的利益,他們也只會想到促成此事須得面對怎樣的阻力,又怎會考慮到其他五部文官的利益會因此而受到怎樣的影響。

  這不過尋常事而已,卻也沒什麼難理解的。

  說白了每個人都是數種不同身份的集合,哪怕一家子人也會因為種種因素而多少有些親疏遠近,更何況到了他們這等地步?

  隨著時間的流逝各人面上的表情卻也從皺眉沉思逐漸出現了些不同,可當他們正在因有關自家權柄的思量而出現各種心思之時,街面上卻傳來了一陣嘈雜。

  被打斷了自家思路,幾位主事自然有些不滿,待他們順著窗口往外看去之時便見一大隊差役兵丁正沿著街面往城外而行。

  「那閹狗這便要南下了?」

  文官也有個人利益,部門利益和群體利益,在某些事上會合作,在某些事上會對抗,並不是叫做文官便鐵板一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