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當時只道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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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飛機降落還有大半個小時。

  前排金髮碧眼的時髦女郎掏出一把小梳子,梳理那一頭柔順的金髮,發出噼里啪啦的靜電聲響,然後她把梳子放回手袋裡,又翻出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化妝品,開始對著小鏡子精心地補妝。理察不由地想到,也許洛杉磯國際機場會有一位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在等她?

  不僅是她,其他旅客在也在為下機做準備,於過道里來來往往,排隊等著上廁所,偶爾還會有一兩個熊孩子調皮地想去揪理察的尾巴,全都被它靈活地躲開了。

  理察不喜歡化妝品的味道,也不喜歡小亦樂那樣的熊孩子,它想換個靠里的、不受打擾的位置。

  菲娜在靠窗的座位上睡覺,張子安在中間的座位上張著大嘴在打盹。理察決定柿子要撿軟的捏,它撲騰著翅膀跳到張子安肩膀上,遠眺舷窗外的天際線上不時掠過的褐色海岸線,

  驀然間,它注意到舷窗反光里自己的身影——全身淺灰色的羽毛,一簇暗紅色的尾羽顯得神氣十足。

  它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低下頭用鳥喙梳理著胸前的亂羽。

  「別鬧。」張子安察覺到它的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抹了一把口水,嘀咕了一聲。

  對於這個牢牢占據寵物店食物鏈最底端的男人,理察懶得理他。

  它想起了自己生前第一次照鏡子時的情景。

  那時的它靈智未開,不知道自己是「鸚鵡」,腦海中也沒有鸚鵡的圖畫概念,第一次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影像時,它以為是另一種生物入侵了自己的地盤,彼時膽子還很小的它嚇得蜷縮在一角瑟瑟發抖。

  「哦,親愛的,不要害怕,它就是你。」穿著白大褂的她似乎被它的反應逗笑了,緊接著把它抱在懷裡,不停地柔聲低語。

  「亞歷克斯,你看,這就是你,你是鸚鵡。」

  在她溫柔的細語中,它感覺自己似乎真的不那麼害怕了,當時它正在訓練分辨顏色,於是它問道:「什麼……顏色?」

  「哦!亞歷克斯,你總是給我驚喜!這是灰色,看,你的羽毛是灰色的。」

  「來吧,小可愛,你又多了一個名字——『灰』!」

  那一天,是它第一次照鏡子,從此牢牢記住了灰這個顏色,它多了一個小名「灰」,而她後來總是在表達自己即將要生氣時才這樣喊它。

  就好比它第一次和人類一樣用機票坐上飛機時,它搶了她的海蝦沙拉,嫌棄機餐提供的水果沙拉不新鮮而不願意吃。她耐心地誘哄了幾次無果後,也生氣了:「該死的!灰!你必須把水果吃掉!」

  它屈服了,乖乖地吃完了水果沙拉,不是因為她生氣的語調,而是因為看到了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擔心的、焦慮的……眼神。

  雖然熟爛的蘋果味道很討厭,但能補充它身體必須的維生素。它明白的,自從那次感染過麴黴菌,她對於它身體狀況的擔心就變得有些草木皆兵。

  而它,不願意看到她的眼眸里有任何一絲焦慮。

  ……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晴天——」

  「不不,寶貝,不是晴天,是青天,不是發二聲,是一聲!」

  左側方坐著一家四口,中國媽媽無奈地第n次糾正了長著混血兒面孔的兒子的發音。

  「媽咪,我會背我會背。」同樣是混血兒面孔的妹妹很踴躍,「春眠不覺曉,處處蚊……蚊子咬!」

  「mygod!」一家四口中唯一長著東方人面孔的媽媽扶額,「是『處處聞啼鳥』,你簡直比你哥哥還厲害!」

  周圍的中國乘客盡皆發出善意的笑聲,有些外國乘客聽不懂,卻也感受到了什麼,跟著笑起來。

  理察同樣咧開了嘴。

  身為解語鳥,它自然熟知東方古典文化,不要說唐詩宋詞,就是漢賦元曲它也能信手拈來。而它第一次接受這種文化的薰陶,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一年,她帶著它去了美國南部的圖森,住在距離城市中心八英里的一處農莊裡。很多個清晨,它會陪著她一起在露台上,一邊喝咖啡,一邊迎接日出。

  太陽升到了東部的林肯山脈,它和她一起看著太陽的光芒直射在眼前聖卡塔利娜山脈的最高峰,她總是嘆為觀止那淡紫色的、粉紅色的霞光的美麗,時常感嘆著:「親愛的亞歷克斯,你看,大自然是多麼神奇!你們都是造物主的寵兒!」

  深藏不露的老茶讚美那個年輕的doctor學貫中西,其實她也是不逞多讓。在農莊住下不久之後,或許是因為母語已經無法滿足她對大自然的溢美之情,她開始教它「雲蒸霞蔚」、「氣蒸雲夢澤」種種。

  當時的它理解不了這麼複雜的詞句和意思,只能機械的模仿,然而記憶深處,直到現在還記得她最常吟誦的兩句是——「山光悅鳥性」、「葉底鸚鵡一兩聲」。

  直到成為精靈,他理解了這些詩句的意思,才明白對於一個外國人而言,要學會中國古典詩詞有多麼不容易。她常常說它是她畢生的驕傲,其實,她才是它的驕傲。

  是它的整個世界。

  「x-art……brazzers……kink……digitalsin……private……wicked……嘻嘻,洋妞……我來、我看見、我征服……」張子安的嘴角掛著噁心的笑容呢喃道,像是在做什麼美夢。

  理察從回憶中暫時醒來,打了個寒戰!

  為什麼這白痴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把英語講得如此嫻熟!

  還好他的聲音不大,要是被周圍的乘客聽到了,估計會直接報警!

  它嫌棄地瞪了一眼睡得涎水四溢的張子安,費力地用雙翼把他身上即將滑落的小毯子拉拔了回去。

  這個白痴,還以為它當初出現在中文教授的課堂是隨機事件,是他自己運氣好。

  其實它是被吸引去的。

  那個陳老頭雖然現代漢語教得讓人昏昏欲睡,《中國古代文學》卻講得聲情並茂。在張子安去之前的上一堂課,他正在講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的《飲水詞》。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昔日平常往事,而今已不能如願以償……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夢痕耳。」

  偶然聽到一耳朵的它,就這樣怔住了。

  愛是什麼,生前的它不懂,這個詞彙太複雜。只是在離世前一天晚上,它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應,所以在例行道別的時候對她說出了「我愛你。」

  愛是什麼,變成精靈的它也不懂,這種情感太深邃。只是,它不明白為什麼明明自己變成了可以自由翱翔於天地的精靈,心中卻總有一塊地方空蕩蕩的,荒蕪得雜草叢生。每當想起她時,那種酸澀的感覺,它回想起和她朝夕相伴的三十年,她手把手教它課程,它陪伴落寞的她,她生氣時會和它發脾氣……《泰晤士報》那個有眼力勁的記者,曾經在報導中說doctor和它就像一對夫妻一樣相處。

  琴瑟和鳴、相濡以沫……它已經懂得這些詞彙的美好,卻更明白這是它今生永遠無法企及的奢望。

  愛是陪伴,更是放手。它早已明悟這個道理,只是不懂自己心中的酸澀從何而來……聽到那兩句詩才如醍醐灌頂。原來如此,只因相伴的日子永遠不會再有,它惱恨自己沒有把過去三十年相處的一點一滴都牢牢記在心裡,惱恨自己在過往種種時不曾更好珍惜。

  前塵往事,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當時只道是尋常……

  它凝望著大洋彼岸,雙眼漸漸模糊,白雲之中,仿佛出現了她溫柔的面龐,不再年輕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可在它眼中,卻依稀是三十年前,巧笑倩兮的那個女子。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想你痛徹心扉,

  卻只能深埋心底。

  ……

  「各位旅客您好,這裡是來自機長的廣播。我們預計將在20分鐘後抵達目的地洛杉磯國際機場。現在當地時間為上午11點10分,氣溫是攝氏9度,微風,小雨,想要享受加州陽光的旅客可能要失望了。跑道有些濕滑,請您系好安全帶準備降落。非常感謝您今日與我們同行,希望您的心情不要受到糟糕天氣的影響,謝謝!」

  機內的英文廣播吵醒了張子安騎著大洋馬馳騁草原的美夢,他注意到理察似乎神遊物外,便生起了惡作劇的心態。

  「理察,你望天做啥?天上有什麼?該不會有灰機吧?啊哈哈哈!你知道不?鳥類愛好者給灰鸚鵡起了個外號,就叫『灰機』。」他屈指想彈它。

  「你這一臉蠢相的白痴,本大爺只是眼睛裡進了沙子。」它靈活地躲過去,白了他一眼,像個優雅的紳士一樣重又跳回自己座位上,「該下飛機了,系好安全帶。另外告訴你個好消息,洛杉磯下雨了。」

  張子安感受到來自左側的凜冽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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