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蔡美紋幾乎一整晚都沒睡好,神經極度敏感,總是剛閉上眼睛就仿佛聽到門口有動靜,於是又立刻驚醒。
房門很薄,並不是實心木材,就是兩層中空的薄木板粘合而成,防君子不防小人,成年男子用力一撞恐怕就能撞個窟窿,不過為了避免驚醒鄰居,可能撬鎖是更好的方式,反正鎖很好撬。
直到天蒙蒙亮,聽到樓下有清潔工人掃大街的聲音,她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一睡,令她睡過了正常上學時間,直到父母下夜班回家,她才驚醒。
以前她只是偷偷逃課,父母看到她還在賴床,以為她已經墮落到正大光明逃課的程度了,再看到地板上的碎碗片,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蔡美紋驚慌地告訴他們昨天晚上的事,說有個陌生男人在家門口徘徊,但他們充滿懷疑的眼神,分明把這當成她逃課的藉口,連一個字都不肯相信,讓她別多想,趕緊去上學。
無怪他們不信,她平日裡經常說謊、逃課的表現已經令她的信譽降到冰點,就像「狼來了」的故事一樣。
唯一能證明她沒有說謊的,卻是一條不會說話的狗。
她快氣瘋了,歇斯底里地沖他們大吼了一頓,氣沖沖地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上學了。
老師們對她的遲到和曠課早就已以為常,對她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只當沒看見,反正她將來墮落成什麼樣跟他們又沒關係——老師們也很無奈,一旦管得嚴了,問題少年和少女們糾集起來把老師揍一頓也沒處說理去。
課間,蔡美紋把昨晚的事告訴她的死黨們,向她們求助。
死黨們也拿不出什麼好主意,好幾個死黨笑罵她神經過敏,另外幾個死黨稍微認真些,讓她等父母同時上夜班的時候,通知她們一聲,她們一起去她家陪她過夜,這樣總不用害怕了。
她一聽覺得有理,人多膽氣壯,就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話雖如此,她早該想到的,就像當時的她一樣,這些死黨們的信譽度也差點了到冰點。
後來父母再同時上夜班的時候,第一次來了三四個死黨陪她,第二次就只來了兩三個,第三次就全都找藉口爽約了,畢竟那時的她們還是初中生,社會風氣還沒那麼開放,行動受限,總是夜不歸宿的話家長肯定忍無可忍,有幾個死黨甚至為此而挨過父母揍。
最關鍵的是,這幾次夜裡什麼事都沒發生,漸漸的大家就不當一回事了。
蔡美紋只能再次一個人過夜,對死黨們的失望也令她的心理悄悄發生了轉變,所謂意氣相投的死黨也不過如此,還有誰能靠得住呢?
一來二去,她與死黨之間悄然出現了若有似無的隔閡,表面上大家依然每天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但放了學之後,她與死黨之間的電話聯繫越來越少,即使偶爾打電話,也是別人打給她。
死黨們似乎也察覺到她的怠惰,漸漸的找她的次數也少了。
她多出了很多空閒時間,實在無聊的時候,勉強也看看書,尤其是在父母同時上夜班的夜裡,她不敢睡覺,乾脆大聲朗讀語文或者英文課文,直到念著念著睡著為止。
她已經習慣了那條雜毛土狗的存在,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強烈排斥它,雖然餵食和遛狗的任務大部分由父母來做,但他們實在抽不出時間的時候,她勉強也會幫幫忙,至少在獨處的夜裡它也算是一個能喘氣的活物,不是麼?
慢慢的,她發現它也沒那麼討厭,除了長得難看些之外,從不亂叫,也從不亂咬,還從不挑食,有什麼吃什麼,很好養活。
無論她如何冷眼待它,它似乎從來不生她的氣,只要她稍微餵它些食物和水,它就高興地沖她搖尾巴,在她的小腿旁蹭來蹭去,直到她半真半假地生氣警告它不要往她腿上撒尿才跑開……
父母給這條狗起名叫乖乖,她嫌太土氣,每次都叫它雜毛,但無論叫它乖乖還是雜毛,它都會歡快地跑過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半年過去了,雖然她在獨處的夜晚仍然經常擔驚受怕,但事實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所以她也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真的是想多了。
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裡,她的形象和行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疏遠了問題少女的圈子,又不被班裡的優等生群體接納,她乾脆離群索居,獨來獨往。
上了初三之後,為了備戰中考、提升重點高中的入學率,跟大多數學校一樣,她的學校也開始組織補課和上晚自習,而且是強制每個人都要參加。
晚自習從晚上六點一直持續到夜裡九點半,等蔡美紋騎自行車回到家時,往往已經過了夜裡十點。
有一天,她照常下了晚自習,騎車回到家屬小區,把車子放進車棚里鎖好,哼著歌進入住宅樓。
她以為今天只是個普通的日子,只有母親上夜班,父親在家裡看球賽喝啤酒,但實際上前幾天廠里接到了一批新訂單,父親所在的工組臨時安排了加班任務,今天夜裡要上夜班,只是她不知道而已,那時的他們都沒手機。
正因為如此,她進入住宅樓之前沒有抬頭看向自家的窗戶,如果她看一眼,就會察覺家裡的燈是黑著的,如果父親或者母親至少有一個人在家,肯定會亮著燈等她回來再睡覺。
進入樓道,她咚地跺了一下腳,一樓樓道的聲控燈亮了,她邁步上樓。
然後是二樓。
在二樓與三樓的中間,她跺腳,卻意外地發現三樓的燈沒亮。
她以為聲音太小,加重跺了一下腳,但三樓的燈還是沒亮。
那時的白熾燈是將鎢絲通電加熱到白熾狀態,以發光發熱,壽命比現在的LED燈差遠了,頻繁一亮一滅鎢絲很快就會斷裂,再說用在樓道里的燈泡也不是什麼高檔貨,不僅經常壞,還經常被人偷回家,聲控燈不亮是很常見的事。
她想,燈泡又壞了,或者被人偷了吧?真是的,太沒素質了!
這樣的想法在她的腦海中閃過,她的腳步只停滯了一兩秒,又繼續上樓。
否則還能怎樣呢?
先不說她以為父親在家,就算父母都不在家,難道她要因為三樓樓道的燈不亮,就一整夜不回家?睡哪兒?
反正很快就到家了,她加快腳步,眼看只差幾級台階就抵達三樓了,突然從頭頂傳來狗叫聲。
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是她家那條土狗的叫聲,聲音嘹亮而憤怒,連續不停地吠叫。
它從沒在大半夜這麼叫過。
跟其他狗一樣,雜毛的聽覺很靈敏,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家裡人只要剛踏進一樓或者二樓,它就能聽出家人的腳步聲,然後早早跑到門口迎接。
它一定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但它為什麼突然叫起來,而且叫得這麼厲害?
蔡美紋猛然想起那個幾乎已經被她遺忘的夜晚,心裡打了個哆嗦,停住腳步沒敢再往上走,而是扶著欄杆,探頭向上看。
嘹亮的狗叫聲令一、二、六樓的燈全亮了,只有三、四、五樓是黑的。
借著六樓的微弱燈光,她似乎看到在四樓有一道人影也扶著欄杆低頭與她對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但她的心裡卻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懼,像是正在被一條毒蛇凝視。
人影縮回了頭。
腳步聲。
她下意識地尖叫,不顧一切地扭頭就跑,用最快的速度衝下樓,跑出樓道,一直跑到小區門口的警衛室才停下。
也許有人會嗤之以鼻,認為她膽子太小了,如果把樓道門口一堵,豈不是瓮中捉鱉?但作為一個初中女生,她沒有當場嚇癱在地已經是萬幸了。
小區的警衛聽完她的哭訴,拿上手電去查看了一番,當然什麼都沒看到。
樓里的鄰居有人聽到她的尖叫,出門查看情況,也什麼都沒看到。
這種情況,顯然報警沒用,她什麼都沒看清,什麼實質性的損害也沒有,警察來了能幹什麼?
小區警衛給她的父母打了電話,她父母匆匆請假回來,雖然不太相信她的說辭,但看她哭得梨花帶雨,還是很心疼的,安慰她幾句,就帶她回家睡覺了。
回到熟悉的家裡,雜毛依然像平常一樣等在門口,向她搖尾巴。
令父母大感吃驚的是,平時總是對雜毛冷眼相加的她,卻突然把它抱在懷裡,哭得比剛才還傷心。
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雜毛才相信她,只有雜毛才跟她站在同一邊。
從那以後,她跟雜毛的感情越來越好,吃飯的時候經常把父母夾給自己的肉餵給它。
父母也並非完全不相信她,但他們能做的很有限,只要他們沒上夜班,總會在家屬院門口等她下晚自習回家,努力在允許的範圍內儘量錯開同時上夜班的日子,除此之外作為一介平民,也沒別的辦法了。
在父母同時上夜班的夜晚,蔡美紋會要求他們在出門的時候,把雜毛寄存在警衛室,她下了晚自習,在警衛室接了雜毛一起回家——只要每個月送給警衛們幾包煙或者兩瓶普通的白酒作為人情,警衛們也樂得幫忙。
放學回到小區,她跟警衛們招呼一聲,帶著雜毛把自行車鎖進車棚。
那個年代也不講究什麼遛狗要牽繩,大家都沒這個意識。雜毛在她身前身後跑來跑去,不會離得太遠。
來到單元樓下,她在樓門口等著,指了指樓道,雜毛像是通人性一樣,自己跑進樓里,一口氣跑到四樓,確認樓里是安全的,才歡快地跑下來,跟她一起上樓回家。
後來有一次,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她帶著雜毛下樓遛狗,讓它自己跑著玩,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背單詞。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雜毛叫起來,抬眼一看,它是對一個工友在叫,叫得很兇。
那個工友穿著普通的工作服,一看就是剛下班沒換衣服就回來了,還戴著一頂鴨舌帽,面目隱藏在帽檐的陰影里。
雜毛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沖他狂吠,甚至有衝上去咬他的架勢。
那人猝不及防有些慌張,但這也很正常,誰被狗這麼近距離狂吠會不慌張?
那時正是黃昏,小區里其他剛下班的工友,也有很多散步遛彎的工友家屬,有人也牽著狗,帶著小孩子和小嬰兒的婦女也不少。
那人想甩脫雜毛,往旁邊快步移動,但雜毛緊跟上去,繼續叫。
也不知道他是慌不擇路還是故意的,見甩不脫雜毛,他就專門往帶小孩子和抱嬰兒的婦女身邊跑,還不停地嚷嚷道:「這狗怎麼回事?瘋了?要咬人是怎麼著?誰家的狗?沒人管嗎?」
婦女們唯恐自己的孩子被狗咬傷,膽小的抱著孩子就跑,膽大的衝上去作勢欲踢,並且大聲呵斥雜毛讓它滾開。
她們中的好幾個人也認識雜毛,知道這狗平時挺乖的,從不亂叫也從不咬人,然而狗一旦瘋起來又怎麼講道理?
蔡美紋愣了一下,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衝過去抱起雜毛,連連向周圍的婦女們道歉,還挨了一頓訓斥。
連驚帶嚇的婦女們有人安慰她幾句,說沒事,也有人讓她管好自家的狗,甚至有人指桑罵槐地翻出她問題少女的過往,言外之意無非是——你家的家教也就這樣了,連女兒都教不好,何況是狗。
說真的,如果她還是問題少女,根本不怕這些長舌婦,無論是對罵還是衝上去撓臉揪頭髮,她都不怕,但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
被一群婦女圍著七嘴八舌地指責,就算是諸葛亮再世恐怕也無法舌戰群雌,更何況雜毛在她懷裡依然在叫個不停。
等她抱著雜毛擠出人群,雜毛終於悻悻地不叫了,但她再往周圍一看,哪裡還找得著之前那個工友的影子?
作為一個大型國企,廠里的職工有幾千號,想找一個連相貌都沒看清的人談何容易?
更何況,找到了又能怎樣?人家做了什麼壞事?
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是一條不會說話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