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枯死樹皮的手搭在籬笆門上,費力地推開,花白的髮髻先垂到了院裡。
佝僂的背上,是新鮮的苜蓿草。
老嫗聽到動靜,從茅草屋裡緩慢地走了出來,接過老叟手中的鐮刀,看了看上面的豁口,嘆道:「這鐮刀已不堪用,費了一上午才割如此點苜蓿,何苦來著,若是累壞了……」
「何苦,還不是為了它。」
田大槐背著苜蓿草到了馬圈前,吃力地將十幾斤苜蓿草放下,可佝僂的腰杆卻沒直起來,將繩子解開,抓起一些苜蓿草放在馬槽里,看著眼前棕色大馬湊過來,鼻子拱了拱便開始吃起來,笑道:「老婆子,這馬再過半個月就可以生了吧,隔壁田地頭說了,就這個月的事,今年官差可找不到理由要賠補嘍。」
老嫗田氏抓起一些苜蓿草,嘆道:「你說的田地頭已經跑了,昨天晚上跑的。」
「為何?」
田大槐有些驚訝。
今年這馬懷上了,而且都要生了,只要有了馬駒,官差就不會為難咱們,這個時候怎麼還跑路呢……
田氏轉過身:「還能為何,今年官差收了馬駒要不走賠補,那官差可以要去年的賠補,這個時候再不跑,等馬駒生下來,官差到家,還能跑得脫?」
「這……」
田大槐臉色一白,問道:「如此說來,這五戶養馬,就咱這一戶了?」
田氏腿腳並不利索,緩慢地走著:「這倒沒有,斜對面的田三七還沒跑。」
田大槐嘴角哆嗦了下。
娘的,田三七一條腿廢了,瘸子一個,他能跑哪裡去……
沒了其他農戶,官差要賠補時,可就全可著自己一家人要了啊,看樣子,今年還是難熬。
看著眼前的馬,田大槐眼眶濕潤。
不生馬駒,馬戶苦。
生了馬駒,還是馬戶苦。
這當個馬戶,一輩子也甭想過個好日子了,就連幾個兒子都被連累,熬不住跑到山溝溝里去了,每年也就過年時偷偷回來一趟看一眼。
「大槐哥!」
田大槐聽到聲響,轉頭看向籬笆門外,不由愣了下,問道:「田地頭,你不是跑了?」
「是啊,跑了。」
「那你這是……」
田地頭甩了下肩膀上發酸的汗巾,呲著一口老牙道:「大槐哥,一個月前,有算命的來咱們保定縣,結果被你拿著扁擔打出半里路,這事還沒忘吧?」
田大槐呵了聲:「忘不了,他敢再來,扯什麼皇帝天命覺醒,好日子就在眼前,咱一樣揍他。老子都要吃不起飯了,最小的孫子藏山里長三歲了,咱當爺爺的還沒抱一次,這他娘的叫好日子就在眼前?」
田地頭走了進來,衝著田氏招呼了聲,然後對田大槐道:「我跑道霸州時,聽當地百姓說了個事,這才趕忙跑了回來。」
「何事,那挨打的算命的要找我算帳?」
田大槐要去摸扁擔。
田地頭連忙攔住,笑著說:「這和那算命的沒關係,我聽說皇帝廢了舊的馬政,開始施行新的馬政了。咱們這馬駒只要一落地,那就是五兩銀。」
田大槐頓時著急起來,聲音走樣:「狗皇帝,給他養馬還要咱們五兩銀?扒皮也不帶這樣扒的——」
「大,大槐——」
田地頭哆嗦起來,眼看周圍沒人,才擦了擦冷汗,道:「是朝廷給咱們五兩銀!」
「是啊,咱們給朝廷——啥?」
「你他娘說什麼胡話!」
「朝廷會給咱們五兩銀?」
田大槐有些凌亂,一時之間轉不過來。
這霸州一帶養馬從永樂朝就開始了,百餘年來從來都是朝廷給馬戶索要賠補,從來沒聽聞過朝廷給馬戶錢的……
田地頭拉著田大槐,低聲道:「這事不像假,霸州那裡都傳開了,估摸著用不了多久,咱們保定縣也會張貼出告示。還有,我可聽說了,文安縣的大盜張茂被官軍用神機炮給轟死了,腦袋都被割了下來,咸寧侯奉皇帝旨意,帶著千餘人正在到處抓捕盜賊。老哥哥,那算命的興許沒說錯,好日子就在眼前……」
當看到保定縣衙張貼出的告示,聽到有人喊出「一應馬戶拖欠賠補既往不咎,一筆勾銷」、「馬駒生養,先交朝廷收買,給銀五兩」時,田大槐熱淚盈眶,拉著田地頭一晃一晃地回到了田家莊。
蒼老的手扶在籬笆門上,一張老臉上掛著笑意。
「爹!」
手陡然一顫,青筋動了動。
田大槐側過身,看向泥濘道路的盡頭。
田三樹帶著妻子、兒子、女兒走上前,看著白髮蒼蒼的父親,猛地跪了下來,喊道:「不孝子,三樹回來了!爹!」
田三樹的妻子跪在一旁,讓孩子也跪下,催促道:「快喊爺爺。」
「爺爺。」
孩子輕聲喊。
田大槐上前,手顫顫巍巍地拉起兩個孩子,視野模糊了起來,嘴角動了動,一句話還沒說出來,便也跟著跪了下來,抱著兩個孩子痛哭起來。
田地頭見不得這種場合,開口道:「三樹怎麼回來了?」
田三樹起來,將父親攙起,看著院裡的老母親,眼帶淚花地說:「有個咸寧侯派了不少人入山,逢人就說朝廷正在大力剿匪,不是盜匪的當早日退出山林,回歸本籍,以免被當作盜匪給抓了。山里時不時有驚雷,熬不住了,這才出山。不成想一出山便聽聞朝廷改了馬政,咱們的這位皇帝,是個好皇帝啊!」
田地頭呵呵笑道:「老哥哥,是不是好皇帝?」
田大槐平息了下心頭的激動,看向田地頭道:「幫我留意下那個算命的,找到了,我讓他打一頓扁擔。錯怪他了,他說得沒錯,皇帝天命覺醒,咱們百姓的好日子就在前頭了……」
蠲免稅賦、剿匪、新馬政、勸民歸鄉。
一套連環拳下來,北直隸的人心如同久旱逢甘露,終於得到了舒緩。
原本隱在底層的怒火與怨氣,在這之後得到了極大紓解。一場原本應該出現的災禍與動亂,在朱厚照的舉手投足之間,消餌於無形。
京畿之地民間的怒火是消下去了,可朱厚照的慾火又被皇后給勾了起來……